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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英]亚瑟·克拉克2020年04月1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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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盯着闪闪发光的屏幕,他想知道上面都显示了些什么。和其他工程师及科学家一样,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各种图像——这些图像由高速运动的电子生成,以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形式记录下各类事件,以便人眼观察。早在一百多年以前,人们就可以利用阴极射线管让肉眼不可见的世界现形了,而大多数人已经忘记了探索之路的艰辛。

红外线探测器表明,在两百米外,有一块相对较热的区域,呈近乎完美的圆形。在探测范围以内,附近再无其他热源。和劳森在中继站上拍摄的照片对比,这个热源要小得多,但位置却惊人地一致。可以肯定地说,二者显示的是同一处热源。

不过,还没有证据表明,这就是他们苦苦寻觅的目标。有好几种原因都可以造成这种现象——比如一座孤立的山峰,从海底一直延伸到海面以下。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查出真相。

“你留在原地。”劳伦斯说,“我坐一号滑尘艇过去看看。等我到了热源的中心位置,立刻提醒我。”

“你觉得会有危险吗?”

“估计没有。但没必要都过去保这个险。”

一号滑尘艇朝神秘的亮斑滑了过去,速度非常慢——在探测器的屏幕上,这个过程很明显,用肉眼却很难看出来。

“朝左一点儿。”汤姆提醒道,“还有两三米——快到了——哇,好了!”

滑尘艇浮在灰白色的尘埃上,劳伦斯环视着四周。乍看之下,这里和海面上的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但当他凑近了细看时,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里的尘埃颗粒非常细小,就像电视上的雪花图案。而这个图案还在不断地移动,仿佛一阵无形的风吹过,海面正慢慢地向他移过来。

劳伦斯不喜欢这种景象。在月球上,对于异常情况和无法解释的现象,人们都会保持谨慎,因为这通常都意味着出了状况——或者即将出状况。这些缓慢移动的尘埃很不寻常,令人不安。如果游轮真是在这里沉没的,那么小小的滑尘艇很可能会面临更大的危险。

“你们最好别过来。”他对二号滑尘艇说,“这里很奇怪——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向劳森描述了一下。劳森想了想,马上喊道:“你说看上去就像一口喷泉?这就对了。那里应该就有一个热源——它散发的热量足以让尘埃产生对流。”

“这能说明什么?‘西灵’号不可能产生这么多热量。”

他感到一阵失望。从一开始,他就担心这会是一场徒劳之举。少量放射性物质,还有地震释放出的热气体,都有可能迷惑探测器,把他们吸引过来。他们还是尽早离开为好——此地似乎很危险,不宜久留。

“等一下。”汤姆说,“游轮上有很多机器设备,还有二十二名乘客——肯定会产生不少热量,至少三四千瓦吧。如果尘埃原本是处于热平衡状态,这些热量足以让它像喷泉一样流动。”

劳伦斯认为不大可能,但现在,哪怕是最小的机会也不能放过。他抓过细细的金属杆,把它笔直地插进尘埃。一开始,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但随着探测杆一点一点地深入,阻力越来越大;最后,他几乎是要使出浑身力气,才能把二十米长的探测杆全部插进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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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金属杆完全没入尘埃,他也什么都没碰到——他本来就没指望一次就能成功。他需要设计一个科学的探测方法。

他花了几分钟时间,用白色的带子在海面上搭出了一个边长五米的方框。就像以前的农民种土豆一样,他在方框里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把探测杆插进尘埃。这个工作快不得,需要耐心。他就像个盲人,在一片漆黑中用一根细细的导盲棍摸索前行。如果他的目标超出了导盲棍的范围,那他必须另想办法,而他总能找到好办法。

就这样一直找了十来分钟,他渐渐放松了警惕。他需要用两只手抓住探测杆,尤其是在杆子快要全部插进尘埃的时候。他用尽全力把探测杆往下按,身体不知不觉朝艇外倾斜,突然间失去平衡,一头栽进了尘埃之中。

 

帕特刚走出气密舱,就感觉气氛不大对。《橘子与苹果》已经读完好长时间了,大家正在热烈地讨论。但他一进来,船舱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这阵沉默让他感觉很难堪。有些乘客用眼角的余光瞟瞟他,有些人则假装他不存在。

“呃,准将。”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大家有一种看法,”汉斯廷回答,“觉得我们没有全力以赴争取获救。我已经解释过了,除了坐等救援,我们别无他法——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同意。”

该来的迟早会来,帕特心想。时间流逝,却没有获救的迹象,人们的神经越绷越紧,最后失去耐心。他们会要求采取行动——任何行动都行。面对死亡,却什么都不做,确实有违人之常情。

“我们已经再三考虑过了。”他不耐烦地解释道,“我们离海平面至少有十米,就算打开舱门,也没有人能克服尘埃阻力游到上面去。”

“你确定?”有人问道。

“当然。”帕特回答,“你试过在沙子里游泳吗?你游不动的。”

“那把船开动起来呢?”

“我怀疑连一厘米都动不了。就算动了,也是往前——而不是向上。”

“我们可以都到船尾去,也许能让船头翘起来。”

“我更担心船体会承受不住。”帕特说,“假如我启动发动机——游轮就会像顶住一面墙。天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损坏。”

“但也有成功的可能,难道不值得冒险一试吗?”

帕特瞥了一眼准将,他有点生气,准将为什么不开口帮他解围?但汉斯廷直直地看着他,仿佛在说:“我帮你顶了很久——现在只能靠你自己了。”是啊,很久了——尤其是苏珊刚才也这么说。他也该站出来了,至少是证明一下自己能够应对当前的局面。

“风险太大了。”他静静地说,“至少还有四天,我们是绝对安全的。其实用不了这么久,他们就能找到我们。干吗要为一个万分之一还不到的机会让所有人都涉险呢?如果是最后关头,我会同意——但现在,不行!”

他环视整个船舱,看看还有谁表示反对,于是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迎上了莫莉小姐。二人四目相对,谁都不肯首先回避对方的目光。接着,莫莉小姐的话让他又惊又怒,“也许船长并不急着离开这里。我发现我们好久都没有见到他了——还有威尔金斯小姐。”

搞什么呀,你这一脸克夫相的老婊子?帕特暗骂,怪不得所有正常的男人都不愿意跟你……

“算了,哈里斯!”准将及时开口了,“让我来说。”

这是汉斯廷第一次用命令的语气讲话,之前他行事还算低调,总是站在帕特身后协助他。但是现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威严,好比战场上吹响的号角。他不再是一个退休的宇航员,又变回了纵横宇宙久经沙场的老将。

“莫莉小姐,”他说,“难以置信,你竟然会说出这种蠢话!我们的精神压力都很大,你这番话非常不合时宜。我想,你应该向船长道歉。”

“我又没说错。”她固执地说,“不信问他呀!”

汉斯廷准将有三十多年没发脾气了,他没想到会在这时发作。但他知道应该什么时候发火,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也很容易装出来。他不光是生莫莉小姐的气,对船长,他也很恼火,并且深感失望。当然了,也许莫莉小姐的指责纯属子虚乌有,但帕特和苏珊同处一室的时间确实长得不像话。有些时候,表面上的清白同事实本身一样重要。他想起了一句中国的老话——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我不想对此妄加指责。”他用极具震慑力的语气说道,“就算船长和威尔金斯小姐之间有什么,那也是他们的私事。只要他们做好了本职工作,没人有权干涉他们。难道你是在暗示哈里斯船长没有履行他的职责?”

“唔——我可没那么说。”

“那就请你闭嘴!我们手头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请不要再添乱了。”

其他乘客一声不响地坐着,心情都很复杂。这场争吵看似与他们无关,他们感觉既有些搞笑,又有点儿尴尬;但从另一方面讲,其实这和“西灵”号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关系,这是乘客第一次向船上的权威提出了挑战,游轮上的小社会第一次出现了崩溃的迹象。在这以前,船上还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但是现在,发难的声音已经响起。

也许莫莉小姐确实是个神经质的老处女,但她同时也是一个固执难缠的家伙。准将不安地盯着莫莉小姐,对方似乎也准备好了反驳的话。

但没有人知道她会说什么了。就在这时,舒斯特夫人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在月球上跌倒时,人们的神经和肌肉一般都能及时做出反应,毕竟月球上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但劳伦斯摔下滑尘艇时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由于距离太短,他立刻便跌进了尘埃——随即眼前漆黑一片。

除了宇航服内部仪表盘上的微弱荧光,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心猛地被提了起来,他在半流体状的柔软尘埃中拼命地摸索,寻找可支撑身体的坚实物体。但周围什么都没有,他甚至连上下左右都搞不清楚。

他的脑海中一片绝望,这种念头似乎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使他浑身瘫软。他的心在怦怦狂跳,无边的恐惧笼罩了他,理智即将不复存在。他见过有些遇难者像动物一样大喊大叫、挣扎求存,他知道自己即将变得和他们一样。

就在理智还有最后一点点残存时,他想起几分钟前,自己刚刚当头喝醒了劳森,而转瞬之间,他竟落入了同样的境地,这可真是够讽刺的。他重新调动起所剩无几的意志力,控制住身体,调整心跳频率——他的心脏仿佛要撕裂了一般。

就在这时,一个响亮而清晰的声音回荡在他的头盔中,这出人意料的声音瞬间便让他的恐惧消失得无影无踪。是汤姆·劳森——他在笑。

笑声很快便停止了,接着是一声道歉。

“对不起,劳伦斯先生——我没能忍住。但你在那里手舞足蹈的,看起来很滑稽。”

总工程师一下子不动了。他已经不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他在生劳森的气——但更生自己的气。

他当然是不会有危险的,宇航服里充满了氧气,就像一只浮在水面的气球,想沉也沉不下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的头脑也清醒过来。他有目的地挥动双手双脚,调整身体的重心——头部露出海面以后,他又能看到东西了。他沉下去顶多只有十厘米,滑尘艇也一直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他在尘埃中折腾了半天,活像一只搁浅的大章鱼,居然什么都没有碰到,难怪会丢人现眼了。

他尽可能让自己优雅地抓住滑尘艇并爬了上去。他感觉自己还是先不要说话为妙,经历了一场虚惊,他还在气喘吁吁,一张嘴肯定会暴露出心中的恐惧。而且他还在生气。他过去常在月球表面工作,从没出过这么大的丑。但好汉莫提当年勇,他最后一次穿宇航服还是为了应付一年一度的工作考核,从此他再也没跨出过气密舱。

回到滑尘艇后,他继续进行探测,刚才那种又惊又怒的复杂情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思考。他发现——不管他愿不愿意——在这半小时里,他和劳森之间已经生成了一种紧密的纽带。没错,当他在尘埃中挣扎时,这位天文学家忍不住笑了——但这一定是因为他的表现实在太滑稽。再说劳森也道过歉了。就在不久以前,无论是道歉还是开怀大笑,简直都是不可想象的。

不一会儿,劳伦斯便把一切念头都抛诸脑后。他的金属探测杆碰到了什么东西——深度,十五米。

 

共一条评论

  1. 柠檬水说道:

    一开始劳森和劳伦斯有点难认,毕竟都是姓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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