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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 4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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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当儿,门前有人大声向屋内招呼:“有人吗?有人吗?”听声音像是迷亭,可又与迷亭为人不合,来人在不断打招呼表示拜访。主人在书斋里早就听到声音了,但他还是抄着手一动不动。可能是主人认为到门口去接待客人不是他的任务吧,所以他就是在书斋里也从不应声。厨娘阿三买肥皂去了,主人妻子正在上厕所。这样到门口迎接客人就只剩下我了,可我也懒得去。这时,来客从脱鞋台一下子跳到铺着地板的地方上来,然后拉开纸门大踏步地进到房子里边来了。主人够怪的,客人也是够怪的。来客似乎是先到了客厅里,客厅的拉门发出反复开闭的声音,然后又走到书斋里来,果然是迷亭。

“喂,开什么玩笑!你在干什么哪?我给你带客人来啦。”迷亭说。

“啊呀,是你?”主人说。

“什么啊呀啊呀的。你既然在家,不能回答一声吗?简直像座空房子。”迷亭说。

“唔,我在想点事情呢。”主人道。

“你就是在想事情,说声‘请进来’总还可以吧。”迷亭又说。

“当然也不是不能说。”主人道。

“你还是那样遇事稳坐钓鱼台啊?”迷亭说。

“我前一阵子在搞精神修养。”主人说。

“什么新鲜事儿你都来!你这一搞精神修养,连应个声儿都应不出来了,来客可就遭殃啦。你这样稳坐钓鱼台可不行。今天可不是我一个人来的,我给你带来一位了不起的客人,你出去会一会!”迷亭催促说。

“把谁带来了?你说呀。”主人道。

“你不要管谁,去见一见吧。他说一定要来和你会一会哩。”迷亭道。

“到底是谁呀?”主人仍然坐着不动,这样说道。

“不要管谁,快站起来,走吧。”迷亭说。

主人照旧抄着手,站了起来,心想:“大概又在捉弄人。”他漫不经心地从廊子里走过,进入了客厅。一看,面对着六尺的壁龛有一位老人肃然端坐在那里。主人不由得放下两只手,一屁股坐在用“唐纸”糊的隔扇旁边。这样,主人和老人都是向西而坐,双方都无法进行初次见面的寒暄。旧时代的老人是非常讲究礼节的。

老人指着壁龛催促主人说:“请您坐到那边去。”主人在两三年前本来认为在客厅里坐什么地方都无所谓,但是自从有人向他讲述了壁龛,明白了那是从贵客座位演变而来的,是侯爷派专使来时才能坐的地方,于是从那以后,他是决不往壁龛那边去的。尤其是像这样初次见面的一个年长者顽固地坐着不动,不但谈不上上座与下座,而且连寒暄也无法进行。于是主人只好来个深深的一礼。

“请您坐到那边去,请。”主人重复着对方的话。

“哪里,您这样我就无法和您交谈啦,务必请坐到那边去。”那位老人说。

“不,不。那么,唔,请您坐到那边去。”主人含含糊糊地重复着对方的客气话。

“这个、这个……您这样谦虚,实在不敢当。这反倒使我惶恐。务必请不要客气,请!”老人又说。

“您这样客气,我……惶恐,惶恐……请!”主人涨红了脸,嘴里嗫嗫嚅嚅地说。看来,他的精神修养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迷亭站在隔扇的背阴里边笑边看着这个场面。他估量已经是时候了,便从主人身后推了一把,说:“唉,你往前去吧,你总坐在这儿,我可就没地方坐啦。”说着,便挤了过来。主人不得已,只好往前挪了一挪。

迷亭说:“苦沙弥!这就是我经常向你讲过的、我静冈县的伯父。伯父!这就是苦沙弥君。”

“和您初次见面,听说迷亭经常到府上来打搅,我早就想来拜访您,向您领教。恰好今天打贵府附近过,特地来向您道谢。这次结识了您,今后务请关照!”这老者使用旧式的寒暄语,非常流利地讲了一通。主人交际面窄,又是个拙嘴笨舌的人,几乎从未遇上过这样古风的老者,所以从一开始就觉得多少有些不自然,不知怎样应付才好,再加上老者这一套滔滔不绝的寒暄,使得他早已把朝鲜人参和红白的棒状糖忘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手足失措、怪腔怪调的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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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我也是……我本应去看您……务请关照。”主人说完了稍稍抬起头来一看,那老者还在那里俯身低头哩。他赶快又惶恐地把额头紧贴到铺席上。

那老者约莫行礼的时间已差不多了,便一边抬起头来一边说道:“我原本也是在这边侯爷的公馆里长期生活在德川将军脚下的,在瓦解〔10〕的时候,就到那边去了,几乎再没有回到这边来,这次来一看,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假如没有迷亭陪着我,根本办不成事儿。虽说是沧海桑田,自从江户开府以来,三百年间,哪想到将军家竟会……”话刚说到这里,迷亭有些不耐烦地插口说:

“伯父,您老人家只知道感激将军家,不过明治的时代也满不错嘛。过去就没有过红十字会嘛,不是吗?”

〔10〕 指日本江户幕府的崩溃。

“那是没有。没有叫做红十字会的组织。尤其是能见到亲王殿下这种事儿,若不是明治的圣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托长寿的福,才能像今天这样,出席总会,还聆听了亲王殿下的玉音,就是死了也无遗憾了。”

“唉,难得你老人家隔了这么久,能逛一趟东京,这也够本啦。苦沙弥君!我这个伯父啊,因为红十字总会这次开会,才特地从静冈来东京的。今天我陪他到上野公园去了一趟,这是刚逛完回来的,所以,他穿着我从白木百货店给他定做的大礼服呢。”迷亭这么说是有意提醒主人。主人一看,果然这老者穿着大礼服哩。大礼服虽穿在身上,不过一点也不合体。袖子过长,领子敞开着,后背出现一道沟,腋下向上吊着,即使说做得不合式样吧,也不会不合体到如此用心良苦的地步呀。不仅如此,他的白衬衫和那白活领都分了家,一仰头,他的喉头就从那中间露了出来。还有好瞧的,他的黑色领结,简直不知是系在衬衫上还是系在活领上。他的大礼服可以不管,可是他那头上蓄着的一个白花花的抓鬏〔11〕,的确是一大奇观!我又仔细看了一下他那把有名的铁扇子,扇子规规矩矩地平放在他的膝头旁边。主人这时也逐渐平静下来,将他那精神修养的本领充分应用到观察老人的服装上来,于是他不免吃惊。过去,他本来不太相信迷亭的话,认为他的伯父总不至于像他讲的那样,这次会面,才知他比迷亭讲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自己的麻子可以成为历史研究的资料,那么这个老者的抓鬏和铁扇子肯定更会有价值得多。主人非常想询问一下这扇子的来历,但又不好就这点问,可是觉得冷了场又有所失礼,于是主人问了一个十分平常的问题:

“公园里人一定很多吧。”

〔11〕 头发盘成的结。

“可不是!人多极了。而且那些人又都死盯盯地望着我。想不到近来的人,都变得这样好奇,过去,可不是这样。”老人说。

“嗯、嗯,是的。过去可不是这样啊。”主人也随着说出了像个老人说的话。这倒不是主人不懂装懂,但可以把它看做是由他朦胧的头脑中随便冒出来的一句话。

“而且嘛,大家都在瞧这个‘砍盔’哩。”老人说。

“您的那个铁扇大概很重吧。”主人说。

“苦沙弥君!你拿一拿看,可重啦。伯父您让他拿拿看!”迷亭巴不得地说。

老人将沉甸甸的铁扇拿起来,说了声:“对不起,请看!”就把它递给了主人。苦沙弥先生就像个在京都黑谷烧香时的香客,恭恭敬敬地接过莲生坊〔12〕曾经用过的宝刀那样,在手中拿了一会儿,说了声“果然”就还给了老人。

〔12〕 莲生和尚(1141—1208),原名熊谷直实,日本平安时代末期武将,因不满时局,至京都黑谷寺拜僧源空为师,改名莲生。寺中今犹存大刀一口,传系莲生出家前所用。

“大家都管它叫做铁扇,其实这是个叫做‘砍盔’的东西,和铁扇全不相干。”老人说。

“噢,那是做什么用的呀?”主人问道。

“它是用来砍头盔的,当敌人头晕目眩的时候,可以用它来砍死敌人。据说是从楠木正成〔13〕时期开始使用的。”老人解释道。

〔13〕 楠木正成(?—1366),日本十四世纪的武将。

“伯父!这个就是楠木正成使用过的吗?”迷亭问道。

“不,这究竟是谁用过的,还不太清楚。不过,时代久远了,很可能是建武〔14〕时期制造的。”老人说道。

〔14〕 日本室町时代初期年号,从1334年至1335年。

“也许是吧。不过,寒月君可受不了啦。苦沙弥君!今天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好机会难得,就顺路到大学理学院去了一次。请寒月君给我们看了物理实验室,因为这‘砍盔’是铁的,结果使得带磁力的仪器都失灵了,可热闹啦。”迷亭说。

“不,决不会的。这是建武时期的铁,是品质极好的铁,放心好了,是决不会发生那种事儿的。”老人说。

“不管是品质多么好的铁,都不管用。寒月君既然这样说,那是不会错的。”迷亭说。

“你提到的那个寒月,就是磨玻璃球的那个人吗?他那么年轻,就干这个,真叫人难受,他满可以搞点什么正经的事儿啊。”老人说。

“看您说的,那也是研究嘛。要是把那个球磨成功了,就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学者哩。”迷亭说。

“如果磨球就能成为了不起的学者,那么谁都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做料器的掌柜的也能做到。做那种活儿,在汉土称为玉工,身份是极其低微的。”这老者一边说,一边朝向主人,在暗暗争取主人的同意。

“哦!是这样的!”主人恭敬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