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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5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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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带着一副认真的面孔说道:“哪里是什么不足为怪?这不是和你在什么岭上的事儿如出一辙吗?”

“唔,也差不多。老实说,我和老梅君是没有多大差别的哟。总之,他向那位阿夏姑娘提出求婚,还未等对方答复,他就忽然想要吃西瓜。”

主人弄得莫名其妙,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不只是主人,就连主人的妻子和寒月,也都歪起了头,感到难以理解。迷亭却不管这一套,又继续讲下去:

“这位老兄把阿夏姑娘叫来,问道:‘静冈可有西瓜吗?’阿夏姑娘回答说:‘静冈地方虽小,西瓜总是有的。’然后她用盘子端来了一大堆切好的西瓜,据说老梅就吃起西瓜来。他把一大堆西瓜全给报销啦,然后等待阿夏姑娘的答复。在还未得到答复之前,老兄的肚子就疼起来了。他哼哼地忍着,一直不见好,于是又把阿夏姑娘叫来,问她在静冈是不是有大夫。阿夏姑娘说,静冈地方虽小,医生总还是有的。然后她请来了一位就像从《千字文》中偷来的名字,叫什么‘天地玄黄’这类名字的医生。第二天清早,肚子疼给治好了,老兄心里当然很高兴。在临离开旅馆前的一刻钟,他将阿夏姑娘叫来,问她昨天要求和她结婚的事儿,她是否答应。阿夏姑娘笑着回答说:‘静冈有西瓜,也有医生,可就是没有一夜功夫就肯答应做新娘的。’说着就走了,再也没有露面。这以后老梅君就和我一样,也失恋了。而图书馆呢,听说他除了去解手之外,就再也不去了。细想起来,女人真是祸害呀。”

这回主人居然搭起腔来,说道:“这一点不假。前些天我读了缪塞〔7〕的剧本,其中的人物,引用罗马诗人的诗句,说了这样一段话——比羽毛轻的是尘土,比尘土轻的是风,比风还轻的是女人,比女人还轻的,那就再也没有啦——说得多么入木三分呀。女人嘛,是最糟的。”他非常卖力气地下了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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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缪塞(1810—1857),法国浪漫主义运动最杰出的诗人和剧作家之一。

主人的妻子听了主人这段高论,自然不会答应。她说道:“你说轻浮的女人不好,不过那笨重的男人也不见得就好呀。”主人道:“笨重?你是指什么?”“笨重就是笨重呗。就像你那样!”“我哪点笨重啦?”“难道你不笨重吗?”夫妻两人也不知到底争吵什么。迷亭在旁饶有兴致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像你们这样面红耳赤地互相争论、攻击,这正可以说是夫妇的真相哪。过去那种老式夫妇肯定是毫无意思。”他说得非常含糊,也不知是在夸奖呢,还是在嘲弄。他本来说了这句就够了,可他又把他的话加以敷衍,发表了如下的意见:

“在以往,据说没有一个女人敢对丈夫回嘴的,若是那样,就和娶个哑巴妻子没两样,我是不赞成的。还是像太太你这样,说什么‘难道你不笨重吗’这类的话,这就好得很。既然是讨老婆,如果不偶尔吵一次两次嘴,那一定会感到闲得慌的。像家母那样,一到家父面前,就只知道说‘是’或者‘嗯’。而且他们结婚了二十年,除了到庙上去给祖先扫墓之外,就没一起出去过,你们说可怜不可怜?不过,倒也好,家母倒是把祖宗墓碑上的法名背诵得一清二楚。对于男女间的交际,过去也是不允许的,我小的时候,像寒月君那样,又是和意中人合奏乐器啦,又是搞灵的交感,在朦胧中相会啦,这类事儿是绝无可能的。”

寒月行了个礼说:“这太值得同情啦。”

“可不是值得同情吗?而且那时候的女人也不见得就比现在的女人行为端庄。太太,你知道吗?现在人们常常责难这责难那,说什么现在女学生品行堕落,其实过去要比现在厉害得多哪。”

“是吗?”主人的妻子倒是很严肃。

“是那样的,我绝不胡说,有确凿的证据为凭嘛。苦沙弥君!你也许不记得啦,在咱们五六岁的时候,不是把女孩儿像卖冬瓜似的装在篮子里,用扁担挑着卖吗?喂,你说是不是?”迷亭问主人道。

“那种事儿,我不记得。”主人冷淡地答道。

“你的老家那里怎样,我不敢说。不过,在静冈,的确是真的。”迷亭说。

主人的妻子小声说了句:“何至于……”而寒月君显示出不相信的样子问道:“真有这种事儿?”

“是真的,我家老爷子就问过价,当时我大概是六岁吧,我和我家老爷子一起从油街往通街去散步。对面就有人大声喊‘要不要女孩?要不要女孩?’当我们来到二道街的街口,在一家叫伊势源绸布店的门前时,就碰上了那个人。伊势源是一家十间门面的静冈有数的大字号,下次你去静冈,可以去看看,今天还仍然存在,是个很体面的商号呢。它的经理叫甚兵卫,他总是像三天前死了娘似的,哭丧着脸坐在账桌前,在甚兵卫的旁边总有一个叫小初的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伙计。这个小初,又是云照禅师〔8〕的信徒,就仿佛三七二十一天只吃素面过日子似的,总是一张黑瘦的脸儿。在小初的旁边是小徒弟阿长,这小青年就好像昨天遭了火灾似的,总是愁眉苦脸,身子斜靠着算盘,和阿长并肩坐着……”

〔8〕 云照(1827—1909),日本明治时代真言宗的僧人。

主人拦了一句说:“你是要讲绸布庄的事呢?还是要讲卖孩子的事?”

“我讲什么来着?哦,对啦,对啦,我是讲卖孩子的事。其实,关于这家伊势源也有很多奇闻呢,不过,还是把它割爱,只讲卖孩子的事儿吧。”迷亭说。

主人说:“那卖孩子的事儿也请你顺便一同割爱了吧。”

迷亭说:“不,这些材料,对于二十世纪的今天和明治初年前后女子品性的比较,是大有参考价值的,这可不能轻易放弃不讲呀。就那样,我和我家老爷子走到伊势源前,那个人贩子看见我家老爷子,便说道:‘老爷,您买不买女孩?这可是卖剩下来的,我少算您点,您买下吧。’说着,他放下扁担擦汗。一看,前后两只筐,各装一个,都是两岁左右的女孩。我家老爷子对那个人说:‘如果价钱便宜,也可以考虑考虑。’并问他:‘怎么,就剩这两个啦?’那人回答说:‘不巧,今天都卖光了,只剩下这两个,您随便挑一个吧。’说着用两手捧起一个女孩,就像卖倭瓜似的,送到我家老爷子的鼻子尖前。我家老爷子砰砰地敲了几下女孩子的头,口中说道:‘啊哟,这声音听起来还可以。’随后两人就开始讨价还价,最后总算讲妥了价,我家老爷子问他道:‘买是可以买,不过品质不会有错吧?’那人说:‘唔唔,前头这筐里的,俺一直用眼睛盯着,不会有错,不过担在后边的这个嘛,因为俺没长后眼,说不定会出现什么漏子,如果您要这个,品质我不敢保证,不过价钱还可以少算一点。’对于这个问答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在我当时幼小的心灵里,我可就已经认为女人果然是一时一刻也放松不得,大意不得的。但是在明治三十八年的今天,再也不会有卖女孩儿这种野蛮行为啦,似乎再也听不到因为眼睛瞧不见,女孩儿挑在后边筐里就不保险的论调了。所以,按我的想法,应该说这毕竟是托了泰西文明的福,女人的品行也大有进步啦。寒月君,你看是这样吧。”

寒月君在回答之前,先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有意用沉稳的低声发表了他的观察:“最近一段时间,女孩子们在学校放学回家的路上,或者在合奏会、慈善会、游园会上,都在自己出售自己,好像是说:‘您不想买我吗?哟,不想买吗?’所以再也不需要雇那些卖不成菜的人来喊什么‘买不买女孩儿呀’,搞那种下流的委托贩卖啦。人一旦增加了独立性,自然就会出现这种情况的。老人们杞人忧天地对这种情况说三道四,其实,说真的,这是文明的趋势,鄙人认为,这才是大为可喜的现象,暗表庆贺之意哩,那买的方面,也不会再有那样的土包子,要敲敲脑壳,询问品质是否可靠,所以倒省了许多事哩。而且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如果都这样费事,就会没完没了。那样的话,就是到了五十岁六十岁也找不成男人娶不到老婆啦。”寒月君不愧是二十世纪的青年,热烈地发表了他的合乎当代潮流的见解,说着他向迷亭先生的脸上喷了一口敷岛牌香烟的烟雾。

迷亭先生可不是喷一口敷岛牌的香烟烟雾就会退阵的人。他说道:“诚如尊论,当今的女学生、阔小姐们,自尊心已经深入骨髓啦,不论什么都绝不肯输给男子,真使我敬佩之至。拿我附近的女学校的学生们来说,可了不得!她们穿着男人穿的窄袖衣服,练单杠,多么了不起!我每次透过楼上的窗子,看她们做体操,总使我想到遥远的希腊妇女哩。”

主人毫不容情,冷笑地说:“又是你的‘希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