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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诗人嫉妒了 · 6

[捷克]米兰·昆德拉2018年09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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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让我们来看看雅罗米尔坐在看门人的儿子对面,手执一杯啤酒的这一瞬;在他的身后,是已经遥远的童年的封闭世界,而在他面前的,是具体体现在老同学身上的行动的世界,一个他惧怕,但却绝望地向往着的世界。

这幅画面表现的是不成熟的基本情景;抒情正是为了面对这窘境的一种企图:一个被逐出童年保护圈的男人渴望进入尘世,可同时,由于害怕,他用自己的诗句在构筑一个人造的,可以取代凡俗的世界。他让他的诗歌围绕着他运转,就像卫星围绕着太阳运转一样;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他成为中心,一切都很熟悉,他有在家的感觉,就像婴儿待在母亲肚子里一样,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灵魂这惟一物质构成的。在这里,他能完成他在外部世界里觉得很困难的事情;在这里,他可以和大学生沃尔克一样,与无产阶级人民群众一起前进、革命,他可以像童男兰波一样,鞭笞他的小情人,因为这人民群众,这些小情人不是由陌生世界的敌对物质构成的,而是由他自己的梦构成的,因此这人民群众和小情人就是他本身,不会截断他为自己建立的世界的统一性。

您也许读过伊里·奥尔滕的那首美丽诗歌,描写幸福地待在母亲身体里的胎儿,他觉得他的出生是一种残酷的死亡,充满光和骇人的脸庞的死亡,他想掉转头,往后,往后,一直回到母亲身体里,往后,进入那温柔的香气里。

不成熟的男人会一直怀念那个世界的安全和统一,因为那是他一个人在母亲身体里完成的,于是当他面对充满相对性的成人世界时,他感到害怕,他就像一滴水一般被淹没在相异性的浩瀚大海中。因此年轻人往往是一元论的热衷者,是绝对的信使;因此诗人会制造一个用诗歌组成的私人世界;因此年轻的革命者要求建立一个只由一种思想统治的激进的新世界;因此他们不接受妥协,不论是在爱情上还是在政治上;叛逆的大学生要求自己全力以赴地穿越历史,要么全力以赴,要么就什么也不要,而二十岁的维克多·雨果,看到自己的未婚妻阿黛勒·富歇走过泥泞的人行道时撩起裙子,露出脚踝,气得简直要发疯。我觉得羞耻心比裙子要珍贵得多,他在一封信中严厉地指责她:小心记住我在信里说的这一切,如果你不希望看到我扇别人耳光的话,假如有无礼的人敢在那样的时刻冲你转过身,看你!

成人的世界如果看到这样悲恸的指责,一定会报之以大笑。诗人会因情人脚踝的背叛和大家的笑声受到伤害,于是诗歌与尘世的戏剧便上演了。

成人的世界很清楚绝对只是一种欺骗,人类没有任何东西是伟大或者永恒的,兄弟姐妹睡在一间房里是很正常的;但是雅罗米尔却为此饱受折磨!红发姑娘向他宣布,说她哥哥要到布拉格来,会在她那里住一个星期;她让他这段时间别到她那里去。这可实在让他无法忍受,他强烈反对说,他可不能为了那个家伙(他带着一种蔑视的骄傲称他为家伙),整整一个星期都不去看他的女朋友!

“你有什么好指责我的呢?”红发姑娘反驳道,“我比你还年轻,可我们总是在我这里见面。我们从来不能到你家去!”

雅罗米尔知道红发姑娘说得有道理,因此他感到更加苦涩了;他再一次明白这是他缺乏独立所招致的侮辱,他气昏了头,于是当天就向妈妈宣布(坚定而史无前例地)他要把女朋友带回家来约会,因为他不能让她独自一人和别人待在一起。

这两个人是多么相像,母亲和儿子!两个人都是那么迷恋统一、和谐的一元天堂;他想重新找回母亲身体里那种“温柔的香气”,而她还想成为(仍然并且永远)这“温柔的香气”。儿子渐渐长大成人,她就想紧紧地包裹着他,成为他贴身的苍穹;她自觉将他所有观点纳为自己的观点;她接受现代艺术,追求共产主义,她相信儿子是很光荣的,她对那些今天说这个明天又说那个的教授的虚伪相当气愤;她想永远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天,她希望和他永远是同质的。

但是像她这么一个崇尚和谐统一的人,又如何能够接受来自另一个女人的异质呢?

雅罗米尔从他母亲的脸上读出了拒绝,但他不能让步。是的,他很想回到“温柔的香气”里,但很久以来,他不再在母亲那里寻求这香气;而且正是母亲妨碍了他对失去的母亲的追寻。

她知道儿子不会让步,于是她同意了;雅罗米尔第一次单独和红发姑娘在自己的房间里,如果两个人不是那么紧张的话,一切会非常好的;妈妈当然是到电影院去了,但是她仍然和他们在一起;他们觉得她在听他们说话;他们比平常说话时的声音要低很多;雅罗米尔想把红发姑娘抱在怀里的时候,他发现她身体冰凉,知道最好不要坚持;于是他们尴尬地聊了一会儿,还不时地看着挂钟的指针,知道母亲回来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从雅罗米尔的房间里出来不可能不经过妈妈的房间,而红发姑娘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她;因此她在妈妈回来半小时之前就走了,留下情绪恶劣的雅罗米尔一个人待在房里。

他没有泄气,这次失败只有更坚定他的决心。他知道,他在家里的位置是不可忍受的;他不是住在自己家,而是生活在妈妈家。这发现在他心里激起了顽固的反抗:他再次邀请女朋友上家里来,而这一次,他非常健谈,兴高采烈,他是想通过这种方法来战胜上次令他俩无所适从的恐惧。他甚至在桌上放了瓶酒,由于两个人平常不大喝酒,他们很快便兴奋起来,终于忘记了无所不在的母亲的阴影。

整整一个星期,她回来得都很迟,就像雅罗米尔希望的那样,甚至比他希望的还要迟。甚至他没有要求她的日子,她也不在家。这并非出于好意,更不是经过明智思考后所做出的让步;这是一种示威。通过晚归,她想显示出儿子现在的行为仿佛就是家里的主人,她只有逆来顺受,在她自己的家里,她辛苦工作了一天,却没有权利回来坐在椅子上或待在自己房间里看看书。

非常不幸的是,就在这些漫长的下午和夜晚,她离开了家,却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容她造访,因为以前曾经对她大献殷勤的同事早就厌倦了自己徒劳的坚持;于是她只好去看电影,去剧院,她试着(不过效果甚微)重新联系上几个早已忘得差不多的女朋友,她有一种反常的快·感,一个失去父母和丈夫的女人,被儿子从自己家里赶出来。她坐在黑暗的大厅里,远处的银幕上,两个陌生人正在拥吻,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一天,她比平常回去得稍微早了点,正准备摆出一张受伤的脸给儿子看,而且想好无论他怎么样跟她打招呼,她都不理他。可就在走进自己的房间,要关上门的一瞬间,血一下涌到她的脑袋上;就在离她房间几米远的地方,从雅罗米尔的房间里传来儿子急促的呼吸声,而掺杂在这呼吸声中的,还有女性的尖叫。

她被钉在原地,可是同时她知道她不能就这样无动于衷地待着,听着这爱的呻·吟,因为她觉得自己就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而在她的脑袋里,她真的看到了他们,清晰可辨),这是绝对不能忍受的。她气得发狂,正因为她立刻明白了她对此无能为力才更加气愤,因为她既不能跺脚,叫喊,砸家具,也不能冲进雅罗米尔的房间,揍他们,她除了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听他们的动静以外,别无他法。

就在此时,本来就没有剩下多少理智的她,再加上愤怒的刺激,突然灵光一现,产生一个近似疯狂的念头:隔壁的房间里,红发姑娘又一次呻·吟上了,妈妈于是用一种充满焦灼和害怕的声音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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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罗米尔,上帝啊,你朋友怎么了?”

隔壁房间的喘息声陡然停下来,妈妈赶紧跑到药橱那里;拿了一小瓶药,跑到雅罗米尔房门口;她握住门把手,门锁上了。“上帝啊,你们真叫我害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小姐怎么了?”

雅罗米尔的怀里,红发姑娘身体抖得像片叶子,雅罗米尔说:“没什么……”

“你朋友是不是痉挛啊?”

“是,差不多……”

“开门,我给她拿了药,”妈妈再次说道,并且握住了锁住的门把手。

“等等,”儿子说,一边迅速起身。

“痉挛疼得要命,”妈妈说。

“等一下,”雅罗米尔说,他匆匆忙忙套上裤子和衬衫;并且把被子扔给姑娘。

“是肝病发作了,是吗?”妈妈隔着门问。

“是的,”雅罗米尔说,他把门开了一小条缝,接过妈妈手上的药瓶。

“你让我进来好了,”妈妈说。她疯狂推着往前挤;她没有被雅罗米尔打发走,而是进了房间;她一眼就看到扔在椅子上的胸罩和其他女性内衣;接着她看到了姑娘;她蜷缩在被子下,脸色真的十分苍白,好像真生病了似的。

现在,妈妈仍然不能让步;她在姑娘身边坐下:“您究竟怎么啦?我一到家就听见了您的呻·吟声,我可怜的孩子……”她从药瓶里倒出二十滴左右的液体,倒在一块糖上:“不过,我很清楚痉挛是怎么回事,吃下它,你立刻会好的……”她把糖块举到姑娘嘴边,姑娘顺从地冲着糖块张开嘴,就像彼时冲雅罗米尔伸出双唇一样。

刚才,在儿子的房间里,她还沉浸在极度愤怒之中,而现在,她只剩下了兴奋:她看着姑娘顺从地张开嘴巴,真想一把扯掉姑娘身上的被子,让姑娘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她眼皮底下;她要截断只有雅罗米尔和红发姑娘两个人组成的封闭世界的私密性;她要触摸儿子所触摸的一切;将这一切占为己有,并宣布是属于自己的;她要把这两个身体紧紧地抱在怀里;和这两具勉强遮掩住的裸·体相伴(她还注意到雅罗米尔没来得及穿内裤,内裤此时正躺在地板上);钻在他俩中间,傲慢却没什么恶意地躺在他们中间,好像真的只是肝病发作;她想和他们在一起,就像那个时候给雅罗米尔喂奶时,她赤·裸着上身和他在一起一样;她要通过这无辜的跳板进入他们的游戏,参与他们的抚摸;她要像天空一样包围着他们赤·裸的身体,和他们在一起……

她不禁对自己的错乱也感到害怕了。她劝姑娘试着深呼吸一下,然后迅速地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