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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节

[英]毛姆2018年07月3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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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自己没有篮子,就坐在莎莉旁边。简觉得菲利普不帮她而去帮她大姐采蛇麻子,实在太不像话了。于是菲利普只好答应等莎莉的篮子装满后,就去帮她采摘。莎莉采得几乎跟她母亲一样快。

“采这种东西会不会伤到你的手,妨碍你缝衣服呢?”菲利普问道。

“哦,不会的。采蛇麻子同样需要一双柔软的手。这就是为什么女人总比男人采得快的缘故。粗活干久了,手就会变得僵硬,手指就会不够灵活,也就无法采得这么快了。”

菲利普喜欢欣赏她那灵巧的动作,而莎莉也不时地注视着他,脸上带着一副做母亲的神气,叫人看了既觉得极为有趣,又感到充满迷人的魅力。起初菲利普笨手笨脚,经常受到莎莉的嘲笑。莎莉弯下身子,教他如何把整排蛇麻草拔起,这样一来,他们俩的手就碰到了一起。他发现莎莉一下子羞红了脸,感到十分惊讶。他实在无法相信她已经是个成年女子。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所以总是不由自主地仍然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然而,对她表示爱慕的人为数不少,说明她已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们刚到乡间不过短短几天,莎莉的一位表兄已经对她极尽殷勤,使她不得不忍受他的调笑戏耍。她的表兄名字叫彼得·甘恩,是阿特尔涅太太的姐姐的儿子。阿特尔涅太太的姐姐嫁给了费尔内附近的一个农夫。彼得·甘恩觉得每天来一趟蛇麻草场很有必要,大家都清楚他这样做的缘故。

八点整,耳边传来一阵号角声,算是收工吃早饭的号令。尽管阿特尔涅太太说他们不配吃这顿早饭,但他们个个都吃得十分畅快。饭后他们又接着干,一直干到十二点,这时号角声又响了,招呼人们去吃午饭。计量员趁着这个间隙,带着记账员,一个帆布袋一个帆布袋地巡查。这位记账员先在自己的账本上,然后在采集者的账本上登录所采的重量。从装满蛇麻子的帆布袋里,用蒲式耳筐[1]盛起蛇麻子灌进大布袋里。随后,计量员和车夫把一袋袋蛇麻子抬上马车。阿特尔涅不时地回来报告,不是说希思太太采了多少,就是说琼斯太太已经收了多少蛇麻子,接着便要全家加油,努力超过她们。他总想创造采蛇麻子的纪录。他热情高涨的时候,也可以手脚不停地采上一个小时;可是,他的主要兴趣在于采蛇麻子的动作可以充分显露他那双好看的手的妙处。他对自己那双手总是感到无比自豪。他花了许多时间去修剪指甲。在伸出他那五个渐渐变尖的手指的当儿,他对菲利普说,为了让两只手始终保持洁白,西班牙的大公们睡觉时手上总套着上了油的手套。他夸大其词地说,那只扼住欧洲咽喉的手,就跟女人的手一样漂亮和纤巧。他姿势优美地采摘蛇麻子的当儿,他一边端详着自己的手,一边沾沾自喜地感叹着。他干得厌倦了,便给自己卷上一支烟,跟菲利普谈论起文学和艺术。一到下午,天气变得十分炎热。人们干活的劲头不像先前那么足了,交谈声也停止了。早晨那种滔滔不绝的闲谈,如今却变成了不相连贯的零星话语。莎莉的上唇沁出一颗颗小小的汗珠,在干活时,她的嘴唇微微地张开。她看上去活脱像一个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

[1] 蒲式耳筐,容积为一蒲式耳的筐子。

收工时间要看烘干房的情况而定。有时候烘干房很早就装满了。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如果所采的蛇麻子已够当晚烘干,那就吹号收工。可是,在通常情况下,要到下午五点才开始每天的最后一次计量工作。每个小组的帆布袋都计量完之后,采集蛇麻子的人便动手收拾工具;放工时间一到,他们就一边聊着天,一边悠然自得地走出蛇麻草园。女人们纷纷赶回茅屋,忙着打扫和准备晚饭,而许多男人则缓缓地顺着大路朝酒店走去。干了一天的活儿之后,喝上一杯啤酒真是万分舒畅。

阿特尔涅家的帆布袋是最后一个计量的。当计量员朝他们走过来的时候,阿特尔涅太太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因为她用同样的姿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身体都有些发僵了。

“好啦,咱们到‘快乐的水手’酒店去吧。”阿特尔涅说,“一天的各项仪式都要一项不落地履行。眼下再没有比上酒店更神圣的事儿了。”

“阿特尔涅,带个酒壶去,”他的妻子说,“带一品脱半啤酒回来,好在吃晚饭的时候喝。”

她把一个接一个铜币交到阿尔特涅的手中。酒店里早已挤满了人。店堂里面是浅棕色的地板,四周摆着长条凳,墙上贴满了泛黄的维多利亚时代职业拳击手的画像。酒店老板能叫出所有顾客的姓名,他身子伏在柜台上,脸上带着宽厚的笑容,正望着两个小伙子朝竖在地上的木棍上套圈圈。他们俩都没有套中,引得周围的旁观者哄然大笑。人们互相把身子挨得紧一些,好为新来的顾客让座。菲利普发觉自己坐在两个陌生人中间,一边是上了年纪的雇工,穿着灯芯绒裤子,两个膝头下面都扎了根细绳子,另一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油光满面,红润的额头上平贴着一绺鬈发。阿特尔涅执意要试试手气,去套圈圈玩。他下了半品脱啤酒的赌注,结果赢了。在为输家举杯祝酒时,他说:

“我的孩子,与德比赛马[2]相比,我倒宁可赢这半品脱啤酒喝喝。”

[2] 德比赛马,开始于1870年的英国传统赛马会之一,每年6月在萨里郡的埃普索姆唐斯举行。

阿特尔涅下巴上留着尖尖的胡须,头上戴了一顶宽边帽,挤在这群乡巴佬中间,那副模样显得有些稀奇古怪,而且从周围人们的神情中不难看出,他们也都觉得他十分古怪。尽管如此,阿特尔涅却兴致勃勃,热情洋溢,充满感染力,使得周围那些人不可能不喜欢他。大家无拘无束地交谈起来,互相用浓重、缓慢的萨尼特岛的乡音说笑打趣;当地爱开玩笑的人一说出诙谐妙语,就引起哄堂大笑。真是一次十分愉快的聚会!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会对这些伙伴表示不满。菲利普的目光移向窗外,只见外面仍然天色明亮,充满了阳光。窗户就跟村舍的窗户一样,上面也挂着小小的用红色丝带扎着的白色窗帘。窗台上摆着几盆天竺葵。不一会儿,这些安闲自在的人一个个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回草场,那儿各家各户正忙着在做晚饭。

“我想你也该准备上床歇息了。”阿特尔涅太太对菲利普说,“你还不习惯清早五点起床,整天待在户外的生活。”

“菲尔叔叔,你要跟我们一起去游泳的,对不对?”男孩子们大声说道。

“那当然啦。”

他身体疲乏,但心情却很愉快。晚饭以后,他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椅子上,身子靠着茅屋的墙壁,嘴里衔着烟斗,两眼凝视着外面的夜色。莎莉十分忙碌,不停地出出进进。他在一旁懒洋洋地观察着她有条不紊地工作。她走路的姿势引起了他的注意,倒不是因为那种步态特别优美,而是因为她连走路也都那样轻松自如,充满自信。她依靠臀部的力量朝前摆动双腿,两只脚似乎坚定有力地踏在地上。阿特尔涅早已跑到邻居家里去闲聊了。不一会儿,菲利普听到阿特尔涅太太兀自说起话来。

“嗳,家里的茶叶用完了,我想让阿特尔涅上布莱克太太的小店去买些回来。”停顿了一会儿,她又提高嗓门喊道,“莎莉,到布莱克太太的小店去给我买半磅茶叶,好吗?我把茶叶都用光了。”

“好的,妈妈。”

沿着大路走上大约半英里,就是布莱克太太的小屋。她把这所小屋用作女邮政局长的办公室,又在里面开了一家杂货店。莎莉放下卷起的衣袖,走出茅屋。

“莎莉,要不要我陪你一块儿去?”菲利普问道。

“别麻烦了。我并不害怕独自去。”

“我知道你不会害怕,但我不久就要回去上床歇息了,只是想在临睡前舒展一下自己的腿脚。”

莎莉没有回答。他们一块儿出发了。大路白漫漫的,十分幽静。夏天的夜晚万籁俱寂。他们在路上没说多少话。

“眼下天气依然很热,是吧?”菲利普说。

“我觉得这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天气。”

不过,他们之间的沉默倒并不显得尴尬。他们觉得两人并肩同行本身就是一桩相当愉快的事,实在没有说话的必要。来到灌木树篱当中的一个篱边台阶前面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喃喃的低语声,黑暗中显出两个人的身影。那两个人彼此紧挨着坐在一起,菲利普和莎莉从旁边经过的时候,他们的身子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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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莎莉说。

“他们看上去很幸福,对吧?”

“我想他们也把我们当作一对情侣了。”

他们看到了前面那所小屋射出来的灯光,不一会儿,两个人便走进了那家小店。店里那耀眼的灯光一时照得他们无法把眼睛睁开。

“你们来得真晚,”布莱克太太说,“我正打算关门。”说罢,她朝挂钟看了一眼,“现在都快九点了。”

莎莉买了半磅茶叶(阿特尔涅太太买茶叶一次从来不肯超过半磅),接着两个人便又上路回家。耳边有时传来夜间野兽发出的短促而尖厉的叫声,但那种声音只使夜晚显得更加寂静。

“我相信只要你静静地站着不动,就一定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莎莉说。

他们俩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脑海中的想象使得他们听到了细浪拍击海滨沙石发出的微弱声响。当他们又经过那个篱边台阶时,那对恋人仍然待在原处,但是此刻不再低声细语了,而是相互搂抱着对方,男子的嘴唇紧紧地贴着女子的嘴唇。

“他们看上去倒也很忙。”莎莉说。

他们转了个弯,一缕温暖的微风一时间吹拂着他们俩的脸庞。泥土散发出清新的气息。在这个叫人心情激动的夜晚,似乎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一种无法言传的东西,在等待着他们。寂静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菲利普心中萌生出一种奇特的感情,这种感情似乎十分充盈,好像就要融化了(这些陈腐的用语倒相当准确地表达了那种奇特的感觉)。菲利普心里感到既愉快又焦虑,同时又充满了期待。他突然想起了杰西卡和罗兰佐[3]两人嘴里所说的诗句。他们用接引诗句的方式,向对方低声吟诵悦耳动人的诗句;但是他们俩胸中的激情,却透过两人都觉得有趣的巧妙的奇想,放射出明亮夺目的光芒。他不知道究竟是大气中的什么东西使他的感官变得如此超常地灵敏。在他看来,他才是个心地纯洁的人,可以充分领略大地上的气息、声音和味道。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有这样一种高雅的审美能力。他真担心莎莉开口说话,破坏目前这种情境,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可他又想听到她的声音。她那低沉圆润的嗓音正是乡村夜晚本身所发出的声音。

[3] 杰西卡和罗兰佐是莎士比亚喜剧《威尼斯商人》里的一对情侣。两人嘴里所说的诗句均以“正是在这样一个夜晚”的语句开始,见《威尼斯商人》第五幕第一场的开始部分。

他们来到草场前,莎莉必须穿过草场,才能走回茅屋。菲利普走进草场,替她打开栅门。

“噢,我想该在这儿向你告辞了。”

“谢谢你陪我走了那么多路。”

莎莉向菲利普伸出手去,菲利普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说:“如果你是真心诚意的,那就应该像你家别的人那样跟我吻别。”

“我无所谓。”她说道。

菲利普原来是说着玩的。他只是想吻她一下,因为他感到快乐,他喜欢莎莉,而夜晚又是那样迷人。

“那么,晚安。”他说,接着轻声笑了笑,把莎莉拉到自己身边。

莎莉把她那温暖、丰·满、柔软的嘴唇朝他凑了过去,菲利普对着她的嘴唇亲吻起来,不愿马上结束。那两片嘴唇微微张着,宛如一朵鲜花。接着,他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伸出两只胳膊抱住了她,事先他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莎莉默默地听凭他的摆布。她的身体既结实又健壮。菲利普感到她的心紧贴着自己的心突突跳动。顿时他头脑昏乱,好像遭到一股奔腾的洪水的裹挟,完全为自己的感官所控制。他把莎莉拉到了灌木丛中更加幽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