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弩小说

第76节

[英]毛姆2018年07月3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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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菲利普坐在房间里,不知道米尔德丽德是否会来。前一天夜里,他睡得很不好。整个上午,他在医学院的俱乐部里看了一份又一份报纸。这时正值假期,他认识的学生很少留在伦敦,但他仍然找到一两个人闲聊,还下了盘棋,就这样消磨了那沉闷乏味的时光。午饭以后,他感到疲惫不堪,头也疼得厉害,就回到自己的住所,躺了下来;他想看一本小说。他一直没有见到格里菲思。头天夜里,菲利普回来时他不在家。后来听到他回来了,但他没像往常那样朝菲利普的房间里察看,弄清楚他是否已经睡着了。到了早晨,菲利普又听到他很早就出去了。显然,格里菲思是想避开他。突然,耳边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菲利普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前去开门。原来是米尔德丽德站在门口,她一动不动。

“进来吧。”菲利普说。

他在她身后把门关上。米尔德丽德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谢谢你昨晚给了我两个先令。”她说。

“哦,那没什么。”

她对菲利普淡淡地一笑。这使菲利普想起一条小狗因为淘气挨打,接着想跟主人和好而露出的那种胆怯、奉承的表情。

“我和哈利在一起吃午饭的。”她说。

“是吗?”

“菲利普,如果你仍想要我星期六陪你一起去巴黎的话,我就跟你走。”

他心里顿时感到一阵胜利的喜悦,但这种感觉瞬息即逝,随后心中产生了一团疑云。

“是为了钱吗?”他问道。

“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她坦率地说,“哈利什么都帮不了。他欠了这儿五个星期的房租,还欠你七个英镑,而裁缝也催着他支付工钱。他要把能典当的东西都送进当铺,但他已经把一切都当掉了。为了把那个给我做了这件新衣服的女裁缝暂时打发掉,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可星期六房租又要到期了。我又没法在五分钟之内找到工作,总要略微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得到一个空缺。”

她用平和而充满牢骚的口气说了这番话,好像是在数说命运的种种不公,但是这些不公正的地方本是事物的正常秩序的一部分,只好加以忍受。菲利普没有搭腔,但对她说这番话的用意却相当清楚。

“你说这是一部分原因。”最后他说道。

“噢,哈利说你对我们俩一向很好。他说你是他真正的好朋友,而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也许世上没有哪个别的男人会这样做。他说我们要做事坦诚。他还说了你谈到他时所说的那些话,就是他不像你,生性用情不专,要是我为了他而抛弃你,那可实在愚蠢。他的感情是不会持久的,而你会持久下去,他自己常常这么说。”

“你想跟我一块儿走吗?”菲利普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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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所谓。”

他望着米尔德丽德,见她嘴角向下弯着,露出一丝凄苦的神情。他确实取得了胜利,而且就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了。他不禁哈哈一笑,嘲笑自己蒙受的耻辱。米尔德丽德飞快地瞅了他一眼,但没有开口。

“我真心诚意地盼望着能够和你一块儿出游,我曾以为,经过了那一切痛苦的折磨,我终于就要得到幸福了……”

他并没有把他想说的话说完。突然,米尔德丽德事先毫无预兆地泪如雨下。她坐的那把椅子,诺拉也曾坐在上面哭过,而且米尔德丽德也像诺拉一样,把脸埋在椅子的靠背里面,朝着椅子一侧。靠背中央凹陷,两边微微隆起,她把头部靠在椅子中央的凹陷处。

“我跟女人打交道总是不走运。”菲利普心里暗想。

她那瘦弱的身子随着一声声的呜咽而不住地抖动。菲利普从来还没有见过一个女人这样尽情地哭泣。这太叫人痛苦了,他的心都给撕裂了。他不知不觉地走到米尔德丽德的跟前,伸出胳膊搂住她。米尔德丽德也没有抵抗,在这凄切哀伤的时刻,她听凭他抚慰自己。菲利普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究竟说了些什么,他自己也不大清楚。随后他弯下身子,在她脸上不住地亲吻。

“你很难受吗?”他最后问道。

“我真恨不得死了,”她呜咽着说,“真恨不得在我生孩子的时候死了。”

她头上戴的帽子有点儿碍事,于是菲利普给她取了下来。他把她的头放在椅子更舒适的部位,然后走过去坐在桌子旁边,端详着她。

“爱情真是可怕,对不对?”菲利普说,“想不到任何人都想要陷入情网!”

不久,米尔德丽德不再抽抽搭搭地哭得死去活来了,她精疲力竭地坐在椅子上,头往后仰着,两只胳膊垂在身体两旁。她那副古怪的模样就像画家笔下用来展示服饰的人体模型。

“我不知道你竟然如此爱他。”菲利普说。

菲利普完全理解格里菲思的爱情,因为他把自己放在格里菲思的位置上,用他的眼睛去观看,用他的手去抚摩;他可以设想格里菲思的躯体就是自己的躯体,用他那张嘴同米尔德丽德接吻,用他那双充满笑意的蓝眼睛朝着她微笑。叫他感到惊讶的倒是米尔德丽德的感情。他可从来没有想到她也会陷入热恋,毫无疑问,这就是热烈的恋情。他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支撑不住了,真的感到仿佛什么东西在崩塌。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虚弱不堪。

“我并不想使你难受。如果你不想跟我一块儿去,那就不必去了。不管怎样,我都会给你钱的。”

她摇了摇头。

“不,我说过我要跟你去,那我就一定去。”

“如果你一心爱着他,去了又有什么好处?”

“是的,你说得很对。我一心爱着他。正如格里菲思一样,我也知道这种爱情是不能长久的,可是眼下……”

她不再说下去了,一下子闭上了双眼,好像就要晕过去似的。菲利普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你不跟他一块儿走呢?”

“我怎么能那样?你知道我们俩没钱呀。”

“我给你们钱。”

“你?”

她一下子坐直身子,望着菲利普。她的眼睛开始闪闪发亮,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也许最好还是你先了结这档子事,然后再回到我的身边来。”

提出这么个建议,他心里万分痛苦。然而,这种痛苦的折磨却给他带来一种奇怪的、难以捉摸的感觉。米尔德丽德圆睁着双眼紧盯着他。

“哦,我们怎么好用你的钱呢?哈利是不会同意的。”

“啊,行的,只要你去劝他,他是会同意的。”

她的反对倒使他更坚持自己的意见,然而他打心眼里希望米尔德丽德会断然拒绝这个建议。

“我给你一张五英镑的钞票,这样你们可以在外面从这个星期六待到下星期一。这是很容易就能办到的。到了星期一,他就要回家乡,一直待到他去伦敦北部就职为止。”

“哦,菲利普,这是真的吗?”她大声嚷道,一边把两只手紧握在一起,“只要你让我们走——我以后一定会深深地爱你的,为了你,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你真的这样做了,我肯定能克服这种感情的。你真的愿意给我们钱吗?”

“是的。”他答道。

这时候,米尔德丽德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她开始笑起来。看得出她感到欣喜若狂。米尔德丽德站起身来,跪在菲利普的身旁,抓住他的两只手。

“你真好,菲利普。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以后你会不会生我的气呀?”

菲利普微笑着摇了摇头,可是他内心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啊!

“我现在可以去告诉哈利吗?我可以对他说你不介意吗?除非你保证说没有关系,否则他是不会同意的。哦,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他!以后你想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星期一我就跟你一起去巴黎,去哪儿都可以。”

她站了起来,戴上帽子。

“你到哪儿去?”

“我去问问他是否愿意带我一起走。”

“那么急呀?”

“你要我留在这儿吗?你要我留下来,我就不走。”

她坐了下来,但是菲利普却微微笑了笑。

“不,没关系,你最好马上就去吧。只是有件事得说清楚,眼下见到格里菲思,我可受不了。那太叫我伤心了。去告诉他,我对他没有什么敌意或者诸如此类的,但是请他离我远一点。”

“好吧,”她一下子跳起来,戴上手套,“我会把他说的话告诉你的。”

“你今晚最好来跟我一起吃饭。”

“很好。”

她仰起脸来等他吻她,当菲利普把嘴唇贴住她的嘴唇时,她伸出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你真是个可爱的人儿,菲利普。”

两三个小时后,她派人给他送来一张便条,说她头痛不能跟他一起吃饭。菲利普几乎料到她会这么做的。他知道她是在同格里菲思一起吃饭。他万分妒忌,但是那种迷住了他们俩心窍的突如其来的情欲,好像是从天外飞来似的,仿佛是天神赋予他们的一般,他感到自己无可奈何。他们彼此相爱是极其自然的。他看到了格里菲思胜过自己的种种长处,并承认如果自己处在米尔德丽德的地位,也会像米尔德丽德那样做的。最叫他伤心的是格里菲思的背信弃义的行为。他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而格里菲思也知道他对米尔德丽德是多么一往情深。格里菲思其实可以放过她的。

星期五以前他一直没有见到米尔德丽德,他渴望见她一面。可是当她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在米尔德丽德的心目中完全没有位置,因为他们俩都一心想着格里菲思。突然他恨起她来了。现在他明白了她和格里菲思彼此相爱的原因。格里菲思为人愚蠢,哦,简直愚蠢透顶!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但却视而不见。格里菲思既愚蠢无知,又轻率浮躁。他身上的魅力掩盖了他那颗极端自私的心;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他不管哪个人都可以牺牲。他过的生活是多么的贫乏空虚,整天不是在酒吧间闲荡,就是在歌舞杂耍剧场里喝酒,再不就是到处拈花惹草,闹出一桩桩风流私情!他从来不读书,除了轻薄下流的事儿,什么也不懂。他从没转过一个好念头:最常挂在嘴边的字眼是“漂亮”。这是他给一个男人或女人的最高赞词。漂亮!难怪他能讨米尔德丽德的欢心,他们彼此臭味相投。

菲利普对米尔德丽德谈了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他知道米尔德丽德想讲讲格里菲思的情况,但是他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他也不提两天前的晚上她用一个小小的借口推辞同他一起吃晚饭的事。他对她态度冷淡,试图使她相信他突然变得满不在乎了。他施展独特的本领,专挑一些琐碎的小事说,他知道这样会刺痛她的心。可是他的话又那么含糊不清,那么绵里藏针,叫她听了无法生气。最后,她站了起来。

“我想我该走了。”她说。

“你大概挺忙的吧。”他回答说。

她伸出手来,菲利普与她握手道别,并为她打开了房门。菲利普知道她想要说些什么,同时也知道他那副冷冰冰的、嘲讽的神情吓得她不敢开口。他的羞怯往往使他显得态度冷漠,无意中叫人感到害怕。他发现了这一点之后,遇到必要的时候就装出这副神态去对付别人。

“你没有忘记你的承诺吧!”他扶着房门的当儿,米尔德丽德终于说道。

“什么承诺?”

“有关钱的承诺。”

“你要多少?”

他说话的口气冷淡而审慎,使得他的话显得特别刺耳。米尔德丽德的脸红了。他知道眼下米尔德丽德恨死他了,对于米尔德丽德克制着不动怒发作的毅力,菲利普感到十分惊讶。他要让她吃些苦头。

“就是明天要付的房租和那件衣服的钱,没有别的。哈利不走了,所以我们也不需要那笔钱了。”

菲利普的心猛地咯噔一下,他松开了门把手,房门又关上了。

“为什么不走了?”

“他说我们不能去,不能用你的钱。”

菲利普一下子被魔鬼控制住了,这是一个始终潜伏在他体内的自我折磨的魔鬼。虽然他打心底里希望格里菲思不要和米尔德丽德一起外出,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竭力通过米尔德丽德去劝说格里菲思。

“只要我愿意,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去。”他说。

“我对他也是这么说的。”

“我本该想到,要是他真的想走,就不会犹豫了。”

“哦,不是那么回事,他确实想走。要是手头有钱,他马上就走。”

“如果他过于拘谨的话,那我就把钱给你。”

“我说过,只要他愿意,你会把钱借给我们的,我们一旦手头宽裕,便马上归还。”

“你真有很大的转变,竟然央求一个男人带你去度周末。”

“真有一些,是吗?”她说,一边厚颜无耻地笑了笑。

这种笑声使得菲利普直打冷战。

“那你们打算干什么?”他问道。

“不干什么。他明天就要回家。他一定得走。”

这一来菲利普可得救了。格里菲思不再挡道碍事,他就可以使米尔德丽德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她在伦敦一个熟人也没有,只好来跟他相处。只要他们单独在一起,他就能够使她很快忘掉这段恋情。只要他不再多说什么,就会安然无事。然而他有一种残忍的欲·望,想要打消他们的种种顾忌;他想知道他们对待他究竟会恶劣到什么程度。只要他略微引诱一下,他们就会屈服;一想到他们会名誉扫地,他心里就激荡起一种强烈的喜悦。虽然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使他备受煎熬,但是在这种折磨中,他发现了无穷的乐趣。

“看来,到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地步。”

“我对他正是这么说的。”她说。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感情热烈的调子,给菲利普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惶恐不安地咬着手指甲。

“你们想到哪儿去?”

“哦,到牛津去。你知道,他在那儿上过大学。他说要带我到各个学院去参观一下。”

菲利普想起有一次他提议他们俩一起到牛津去玩一天,可她断然表示一想到那儿的景致,她就感到索然无味。

“看来你们会遇到好天气的。眼下那儿应当很好玩。”

“为了劝他前去,我能说的都说了。”

“为什么不再试一下?”

“要不要说是你要我们去的?”

“我认为你不能说得这样直截了当。”菲利普说。

她停了一两分钟,眼睛紧盯着菲利普。菲利普也勉强用友好的目光望着她。他恨她,鄙视她,但是又真心诚意地爱着她。

“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我要去看看他是否可以做出安排。要是他同意了,明天我就到你这儿来取钱。你什么时候在家?”

“我吃过午饭就回来等你。”

“好的。”

“现在我就把你要付衣服和房租的钱给你。”

他走到书桌前,拿出手头所有的钱。那件衣服要付六个畿尼,此外,还有她的房租、饭钱和孩子每周的寄养费。他一共给了她八英镑十先令。

“太谢谢你了。”她说。

米尔德丽德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