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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英]毛姆2018年07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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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星期二、星期五的上午,画师都到阿米特拉诺画室来评讲学生的习作。在法国,画家的收入十分微薄,只有为人作肖像画,取得某些有钱的美国人的资助,才好一些。就连一些知名画家,也愿意每周抽出两三个小时到某个教授绘画的画室去兼课,增加收入,反正巴黎有很多这样的画室。星期二这一天,由米歇尔·罗兰来阿米特拉诺画室授课。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胡子雪白,脸色红润。他曾为政府画过不少装饰画,而如今这却在他的学生们中成为笑柄。他是安格尔的弟子,对艺术的发展无动于衷,一听到马奈、德加、莫奈和西斯莱这伙举止轻浮的家伙[1]的名字,他就感到恼火。但他是个极为高明的教师:温文有礼,诲人不倦,善于鼓励引导学生。至于每星期五到画室来巡视的富瓦内,却是个很难相处的家伙。他身材瘦小干瘪,满口蛀牙,一副脾气乖戾的样子,蓄着一把乱蓬蓬的灰胡子,长着两只恶狠狠的眼睛,说话的嗓门很高,语气嘲讽。他早年曾有几幅画作被卢森堡美术馆购买,因此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本指望自己会有远大的前程。可是他的艺术才华只是由于他青春年少,而并非出自他的个性。二十年来,他除了一再重复早年使他成名的风景画之外,没有取得一点成绩。当人们指责他的作品千篇一律时,他回答说:

[1] 原文是法语。

“柯罗[2]一辈子只画一样东西,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

[2] 柯罗(1796—1875),法国风景画家。

无论哪个人的成功都叫他感到妒忌,对于那些印象派画家,他更是格外厌恶。因为他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疯狂的时尚,公众——卑鄙的家伙[3]——在时尚的影响下,都被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吸引了过去。对于印象派画家,米歇尔·罗兰只是温和地表示鄙夷,把他们称作江湖骗子,而富瓦内却以连声咒骂来加以应和,坏蛋[4]和恶棍[5]算是最客气的字眼了。他以诬蔑他们的私生活来取乐,用冷嘲热讽的诙谐口气,骂他们是私生子,攻击他们有婚外的私情,并提供了种种亵渎神明和淫乱的细节。为了更加突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讥诮言辞,他还使用了东方人的比喻手法和东方人的强调语式。在检查学生们的习作时,他也毫不掩饰自己对他们的轻蔑。学生们对他是又恨又怕;女学生经常由于受不了他那毫不留情的嘲讽而掉眼泪,结果又被他奚落一顿。尽管学生们被他骂得狗血喷头而纷纷抗议,但他仍然留在画室执教,因为他无疑是巴黎一个最优秀的美术教师。有时候,学校的管理人,也就是那个老模特儿,大胆地劝他几句,但在这位蛮横暴躁的画家面前,他的规劝转眼就化为低声下气的道歉。

[3] 原文是法语。

[4] 原文是法语。

[5] 原文是法语。

菲利普首先遇到的就是富瓦内。菲利普来到画室时,富瓦内已经在里面了。他一个画架一个画架地巡视过去,在一旁陪同的是学校的女司库奥特太太,遇到那些不懂法语的学生,便由她充当翻译。范妮·普里斯坐在菲利普旁边,十分兴奋地画着。她心情紧张,面如土色;她不时地放下画笔,在上衣上擦擦手,她急得手掌滚热发烫。突然她神色焦虑地朝菲利普转过脸来,眉头紧锁,似乎想借此来掩盖内心的忧虑。

“你看我画得好吗?”她问,一边朝自己的画点点头。

菲利普站起身来,朝她的画看了看。他大吃一惊,觉得她准是彻底失去了观察力。画得完全走了样,一点也不协调。

“我真希望能画得有你一半那么好。”他回答说。

“那可没门儿,你刚来嘛。现在就想要画得跟我一样好,那你的期望也未免太高了。我来这儿已经两年了。”

范妮·普里斯令菲利普感到困惑不解。她那副自高自大的样子实在叫人吃惊。菲利普已经发现,画室里所有的人都打心眼儿里讨厌她。这也并不奇怪,因为她似乎故意出口伤人。

“我在奥特太太面前对富瓦内表示不满。”她说,“近两个星期,富瓦内对我的画竟不看上一眼。他每次几乎要在奥特太太的身上花半个小时,就因为她是这儿的女司库。不管怎么说,我付的学费并不比别人少,我想我的钱也跟他们的钱一样货真价实。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受到关注。”

她重新拿起炭笔,但不一会儿又放下了,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我再也画不下去了,心里紧张得要命。”

她望着富瓦内,他正跟奥特太太一起朝他们这边走来。奥特太太性格温顺,画艺平庸,扬扬自得的样子中露出几分自命不凡的神气。富瓦内在一个名叫露丝·查利斯的英国姑娘的画架旁边坐了下来。露丝身材矮小,衣衫邋遢,长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目光倦怠,但时而闪现出激情;那张瘦削的脸庞,显得严肃而又富于性感,肤色如同年岁久远的象牙——这种风韵,正是当时在伯恩-琼斯的影响下,切尔西[6]的年轻女子所刻意培养的。富瓦内今天似乎心情很好,他没跟她多说什么,只是拿起她的炭笔,迅速、果断地画了几笔,点出了她的错误。他站起来的时候,查利斯小姐高兴得喜眉笑眼。富瓦内走到克拉顿跟前,这时候菲利普也紧张起来了,不过奥特太太早就答应过会对他加以照顾。富瓦内在克拉顿的习作前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咬着大拇指,然后心不在焉地把咬下的那一小块皮吐在画布上。

[6] 切尔西,英国伦敦西南部一个住宅区,位于泰晤士河北岸,为艺术家和作家的聚居地。

“这根线条画得不错,”他终于开口说,一边用拇指点着他所满意的地方,“你开始有点入门了。”

克拉顿没有搭腔,只是望着他的老师,仍然摆出平时那种不把世人的看法放在心上的嘲讽神情。

“我开始觉得,你至少有那么点儿才华。”

奥特太太一向不喜欢克拉顿,听了这话就噘起嘴来。她看不出画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富瓦内坐下来,开始详细地讲解绘画技巧。奥特太太站在一旁,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克拉顿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不时点点头;富瓦内感到很满意,克拉顿领悟了他说的话,而且明白其中的道理。在场的大多数人也在侧耳倾听,但显然根本没有听懂。接着富瓦内站起身,朝菲利普走来。

“他刚来两天,”奥特太太赶紧解释说,“是个初学者,以前从没学过画。”

“看得出来,”[7]画师说,“看得出来。”

[7] 原文是法语。

他继续朝前走去,奥特太太低声对他说: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姑娘。”

富瓦内望着范妮·普里斯,好像她是什么讨厌的动物似的,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更加刺耳。

“看来你认为我对你不够关注。你老是在女司库面前抱怨。好吧,就把你希望我加以注意的那幅作品拿出来让我看看吧。”

范妮·普里斯涨红了脸。在她那不健康的皮肤下,血液似乎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紫色。她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面前的画,这幅画,她从这个星期开始一直画到现在。富瓦内坐了下来。

“哎,你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呢?要我对你说,这是一幅好画?不是。要我对你说,画得怪不错的?画得不好。要我对你说,这幅画有那么一些可取之处?压根儿没有。要我指出你的画有些什么毛病?全是毛病。要我告诉你该怎么处理?把它撕了。现在你总满意了吧?”

普里斯小姐脸色煞白,怒气冲天,因为画师竟当着奥特太太的面如此挖苦她。虽然她在法国待了很久,完全听得懂法语,但自己却讲不出几句话来。

“他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我的钱跟别人的一样货真价实,我付钱是要他来教我。可这哪儿是在教我!”

“她说些什么?她说些什么?”富瓦内问。

奥特太太犹豫着,不想把这些话转译给他听。普里斯小姐自己用拙劣的法语又说了一遍:

“我付钱是要你来教我。”[8]

[8] 原文是法语。

画师眼睛里闪着怒火。他提高嗓门,挥着拳头。

“但是,他妈的,[9]我教不了你。教一峰骆驼也比教你要容易。”他转身对奥特太太说,“问问她,她学画究竟是为了消遣,还是指望靠它挣钱谋生。”

[9] 原文是法语。

“我要像画家那样挣钱过日子。”普里斯小姐答道。

“那么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你是在白白浪费时间。你缺乏天赋,这倒不要紧,如今真正有天赋的人也不是在街上到处都能见到的;问题是你一点也没有悟性。你来这儿有多久了?一个五岁的小孩,上了两堂课后,画得也会比你强。我只想奉劝你一句,放弃这种毫无希望的尝试吧。如果你想要谋生,也许当个干所有家务活的女仆[10],倒比当画家更为合适。瞧!”

[10] 原文是法语。

他抓起一支炭笔,刚在纸上勾画,炭笔就折成两截。他咒骂了一声,接着便用断笔头画了几根粗大有力的线条。他动作利索,边画边讲,不断恶声恶气地骂个不停。

“瞧,这两条胳膊竟不一样长短。还有这个膝盖,被画得奇形怪状。我告诉你,五岁的孩子也比你强。你看,这两条腿叫她怎么站得稳呢!瞧这只脚!”

他每说出一个词,那支炭笔就恶狠狠地在纸上留下个记号,不一会儿,范妮·普里斯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血画成的画,就被涂得无法识别,画面上净是乱七八糟的线条和斑点。最后他扔下炭笔,站起身来。

“听我的忠告,小姐,还是去学学做裁缝的手艺吧。”他看了看自己的表,“十二点了。先生们,下星期见。[11]”

[11] 原文是法语。

普里斯小姐慢腾腾地收拾起画具。菲利普有意让别人先走,想安慰她几句。他想不出什么别的话,只是说:

“哎,我真是难过。这个人多么粗野!”

她恶狠狠地对他发起火来。

“你等在这儿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等我需要你同情的时候,我会开口求你的。现在请别挡住我的去路。”

她从他身边走过,出了画室。菲利普耸了耸肩,一瘸一拐地到格雷维亚餐馆吃午饭去了。

“她活该!”菲利普把刚才的事儿告诉劳森后,劳森这么说,“坏脾气的臭娘们儿。”

劳森很怕受到批评,因此每逢富瓦内来画室授课,他总是避而不去。

“我不希望别人对我的画作评头论足,”他说,“是好是坏,我自己心里清楚。”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希望别人对你的画作做出不好的评论。”克拉顿冷冷地接口说。

下午,菲利普想去卢森堡美术馆看看那儿的画。他在穿过公园时,一眼看见范妮·普里斯仍然坐在她的老位置。他先前出于一番好意,想安慰她几句,而她竟如此粗暴无礼,他心里很不高兴,因此这次从她身边走过时就只当没有看见。可是她却马上站起身,朝他走来。

“你想装作没看见我,是吗?”

“不,哪儿的话。我想也许你不希望别人跟你说话。”

“你上哪儿去?”

“我想去看看马奈的那幅名画,我老是听人谈到它。”

“要我陪你去吗?我对卢森堡美术馆相当熟悉,可以领你去看一两件精彩的画作。”

他意识到她不愿直接向他赔礼道歉,而想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我正求之不得呢。”

“要是你想一个人去,也用不着勉强。”她不放心地说。

“我不想一个人去。”

他们朝美术馆走去。那儿最近正在展出卡耶博特[12]的私人藏画,习画的学生头一次有机会从容自在地仔细观看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在此之前,只有在拉菲特街杜朗-吕埃尔的店铺里(这个商人跟那些对画家摆出优越感的英国同行不一样,总是乐意把画拿给穷学生看,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或是在他的私人住所内,才能见到这些作品。他的住所每星期二对外开放,弄张入场券倒也不难,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许多世界名画。进了美术馆,普里斯小姐领着菲利普径直来到马奈的《奥林匹亚》跟前。菲利普看着这幅油画,惊得说不出话来。

[12] 卡耶博特(1848—1894),法国画家,印象派成员及赞助人。

“你喜欢吗?”普里斯小姐问。

“我说不上来。”他茫然不知所措地回答。

“你相信我的话好了,也许除了惠斯勒为他母亲作的肖像画以外,这幅画就是美术馆里最精妙的展品了。”

她给他一些时间来仔细观赏这幅杰作,随后领他去看一幅描绘火车站的油画。

“看,这是一幅莫奈的作品,”她说,“画的是圣拉扎尔火车站。”

“但画面上的两道铁轨不是平行的。”菲利普说。

“那有什么关系呢?”她傲气十足地问道。

菲利普深感羞愧,范妮·普里斯捡起了目前各个画室议论不休的话题,凭着自己这方面的广博的知识,轻而易举地就给菲利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开始给菲利普讲解美术馆里的画作,尽管口气狂妄,倒也不无敏锐的眼光。她讲给他听各个画家的创作意图,指点他该在画面上探寻什么。她说话时老是用大拇指比比画画。她所讲的一切,对菲利普来说都很新鲜,因此他听得津津有味,却又有点儿困惑不解。在此之前,他一直崇拜瓦茨和伯恩-琼斯,前者的绚丽色彩,后者的工整雕琢,完全合乎他的审美观。他们朦胧的理想主义,以及他们作品标题中所包含的那点儿隐隐约约的哲学意味,都与他在勤奋地研读罗斯金著作时所领悟到的艺术功能完全吻合。可是这里看到的画作却大不相同:作品里没有道德的感染力,观赏这些作品,也无助于把人们引向更纯洁、更高尚的生活。他感到困惑不解。

最后他说:“你知道,我简直累坏了,我的头脑里大概再也装不进什么有益的东西了。咱们去找条长凳,坐下来歇会儿吧。”

“艺术这玩意儿还是不要一下子吸收太多为好。”普里斯小姐回答说。

他们走出美术馆,菲利普对她不怕麻烦地陪自己参观,衷心地表示感谢。

“哦,这算不了什么,”她有点不客气地说,“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喜欢。要是你愿意,咱们明天去卢浮宫,随后再领你到杜朗-吕埃尔的店铺走一趟。”

“你待我真是太好了。”

“你不像他们多数人那样,他们压根儿不把我当人看待。”

“我可不是这样。”他笑着说。

“他们以为能把我从画室里赶走,但他们不会成功的。我愿意在那儿待多久,就待多久。今儿早上发生的事,都是露茜·奥特搞的鬼,我知道就是这么回事。她对我始终怀恨在心,以为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再待下去了。我想,她巴不得我走呢。她生怕我太了解她的底细。”

普里斯小姐长篇大论、头绪纷繁地对菲利普讲了一阵,无非想要说明,奥特太太这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表面上品格端正,资质平凡,实际上生活放荡,常跟别人私通。接着,她又谈到露丝·查利斯,就是上午受到富瓦内夸奖的那个姑娘。

“她跟画室里所有的男人都鬼混,简直和妓女差不多,而且十分邋遢,一个月也不洗上一次澡。这都是事实,我确定无疑。”

菲利普听着觉得很不舒服。有关查利斯小姐的各种流言蜚语,他也早就听说了。可是要怀疑那位跟母亲住在一起的奥特太太的贞操,未免荒谬可笑。他身旁的这个女人竟然对别人恶意中伤,实在令他惊骇。

“他们说些什么,我可不在乎。我会照样继续干下去。我知道自己有天赋,感到自己是个艺术家。我宁可自杀也不放弃这一行。哦,在学校里受到他们大家嘲笑的,我又不是头一个,但是那些遭到嘲笑的人结果往往倒成了唯一的天才。艺术是我唯一关心的事,我愿一辈子都献身于艺术。关键只在于坚持到底,锲而不舍。”

要是有谁对她的这种自我评价表示异议,就会被她视为怀有不可告人的动机。她讨厌克拉顿。她告诉菲利普,克拉顿其实并没有什么才能;他的画华而不实,相当肤浅。他无论怎样也画不出什么像样的肖像来。至于劳森,她说:

“一个红头发、满脸雀斑的浑小子。对富瓦内竟然怕得不敢把自己的习作拿给他看。不管怎么说,我并不畏缩,不是吗?我并不在乎富瓦内对我说的那些话,我知道自己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他们到了她住的那条街上,菲利普宽慰地舒了口气,离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