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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英]毛姆2018年07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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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底,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菲利普跟一个叫汤普逊的办事员四处奔忙,整天一成不变地把账本上的一项项开支项目报给那个办事员听,让他核对;有时候,菲利普还得把项目繁多的账页上的数字统统加起来。他生来不善于计算,只能把数字慢慢地往上加。汤普逊对他计算中的错误相当恼火。这位同事个子瘦长,年纪四十左右,皮色灰黄,头发乌黑,胡须乱蓬蓬的,双颊凹陷,鼻子两侧的皱纹很深。他不喜欢菲利普,因为菲利普是个练习生,也因为这小子付得起三百个畿尼,能在这儿混上五年,往后也许有发迹成功的机会;而他呢,既有经验又有能力,却至多只能当个周薪三十五先令的办事员。他家里人口众多,生活负担很重,因而性子暴躁。他觉得在菲利普身上看到一股傲气,感到颇为愤恨,因为菲利普受到比他本人更良好的教育,他经常加以讥讽。他嘲笑菲利普的发音;他无法原谅菲利普说话时不带伦敦腔,因此在跟菲利普讲话时,挖苦地把h这个字母的音发得特别响[1]。一开始,他的态度只是相当粗暴,令人反感。可是等他发现菲利普丝毫没有当会计师的天赋时,就专以羞辱他取乐。他的攻击既粗野又愚蠢,却给菲利普的心灵带来伤害;菲利普出于自卫,也摆出一种自己以前没有意识到的神气活现的样子。

[1] 伦敦土音中字母h往往不发音,汤普逊故意把它发得很响,是要学菲利普的发音,以示挖苦之意。

“今天早上洗澡了吧?”有天菲利普上班迟到了,汤普逊这么问道。如今,菲利普已不像早先那样守时了。

“是啊。你没有洗吗?”

“没有,我又不是上流绅士,只是个办事员而已。我只在星期六晚上洗个澡。”

“我想,这就是你星期一比平时更叫人讨厌的缘故吧。”

“今儿要屈尊大驾,把几笔款子的数目简单地加一加,恐怕这对一个懂拉丁文和希腊文的上流绅士来说,要求太高了吧。”

“你想说点儿挖苦话,可说得不大高明。”

不过菲利普心里清楚,其他那些薪水微薄、举止粗鲁的办事员都比自己管用。有一两次,古德沃西先生对他也变得不耐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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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现在你实在也该干得好一点了。”他说,“你甚至还不如那个勤杂工机敏呢。”

菲利普板着脸听着。他不喜欢受人责备。有时候,古德沃西先生不满意他誊写的账目,又交给另一个办事员去重抄一遍,这也使他感到丢脸。起初,由于这项工作比较新鲜,还算可以凑合,可是现在却越来越令人厌烦;况且他发现自己又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就开始恨起这份工作来了。他常常把分配给他的活儿扔在一旁,在事务所的信纸上随手涂画,白白浪费时间。他为沃森画了各种想象得到的不同姿态的素描画,他的绘画天赋给沃森留下很深的印象。有天沃森忽然想到把这些画带回家去,第二天上班时,带来了他全家人的赞扬。

“我纳闷你怎么不去当个画家,”他说,“只是靠这玩意儿当然赚不了钱。”

过了两三天,卡特先生正巧到沃森家吃饭,这些素描也拿给他看了。第二天早晨,他派人去把菲利普叫来。菲利普难得见到他,对他感到有些敬畏。

“嗨,年轻人,你下班后干些什么,我可不在乎,但是我看到了你的那些画,都是画在事务所的信纸上,而且古德沃西先生也告诉我说现在你有些松松垮垮。要是你不加劲地干,你身为一个特许会计师,往后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这是一个体面的行当,我们正在吸引一批有才干的人士来从事,但是要干这一行,你就得……”他想找个恰当的词语来结束他的谈话,但一时想不出来,最后只好相当平淡地收场,“就得加劲地干。”

要不是有约在先——如果他不喜欢这份工作,可以在一年后离开,并可收回所付合同费用的一半,也许他就会安心地干下去了。他觉得自己适合干点比算账更有出息的工作。他连这种低贱的事都干得这么糟,实在丢脸。跟汤普逊争吵斗嘴,也弄得他心烦意乱。三月里,沃森在事务所的一年见习期满了,尽管菲利普并不怎么喜欢他,但是见到他走,心里又有点儿惋惜。事务所的其他办事员对他们俩都没有好感,因为他们俩所属的阶层要略微高过他们一点,这一事实无形中促使他们结成同盟。菲利普一想到自己还得跟这批枯燥无味的家伙一起待上四年多,心就凉了半截。他原指望在伦敦会有锦绣的前程,结果却一无所获。如今他痛恨这座城市。他一个人也不认识,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跟别人结交。他已厌倦了独自到处转悠。他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晚上他躺在床上,暗自想道,如果永远不再见到那家昏暗肮脏的事务所,不再见到里面的那些家伙,从此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住所,那该多么快·活。

春天,有件事使他大失所望。海沃德本来说打算到伦敦来度过这个季节,菲利普也非常盼望能再跟他见面。最近他看了不少书,也想了很多,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想法,很想找个人谈谈,而他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哪个人愿意对这些抽象的事物表示兴趣。他想到能跟一个朋友开怀畅谈,心里十分兴奋。不想海沃德却来信说,意大利今年的春天比以往哪一年都可爱,他实在舍不得从那儿离开。这叫菲利普极为扫兴。海沃德信中还问菲利普,为什么不到意大利去。世界如此美好,却把自己关在一间办公室里,蹉跎青春的岁月,有什么意义呢?信里接着写道: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忍受得了。现在只要一想到弗里特街[2]和林肯法学会[3],我就厌恶得不寒而栗。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使我们的生活值得过下去,那就是爱情和艺术。我无法想象你坐在办公室里,埋头于账册之中。你是不是还头戴大礼帽,手里拿着雨伞和小黑包?我总觉得一个人应当把人生视作一场冒险,应当让宝石般的熊熊火焰在胸中燃烧,一个人应当不怕风险,出生入死。为什么你不到巴黎去学艺术呢?我一向认为你有这方面的才华。

[2] 弗里特街,由弗里特溪得名,与河滨街相连,为伦敦新闻业、印刷业所在之地。

[3] 林肯法学会,伦敦四个法学会之一,在旧城圈之内。

最近一阵子,菲利普心里隐隐地反复思考着这种可能性,而海沃德的建议正好与他的考虑不谋而合。起初,这种念头使他吃了一惊,但他又不由自主地要往这方面想。经过反复琢磨,他觉得这是摆脱目前的不幸处境的唯一出路。他们都认为他有才华:在海德堡,大家称赞他的水彩画;威尔金森小姐也几次三番地对他说他的画美妙动人;甚至像沃森一家那样的陌生人,也被他的素描所吸引。《波希米亚人的生活》一书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把这本书也带到伦敦来了,遇到心情极度抑郁的时候,只要看上几页,就好像被带到那些令人着迷的小阁楼里,鲁道夫和其他人在那儿唱歌,跳舞,谈情说爱。他开始向往巴黎,正如从前向往伦敦一样,而他并不害怕幻想的再次破灭。他渴望浪漫的生活,渴望美和爱情,而所有这一切,似乎在巴黎都能得到。他酷爱绘画,为什么他就不能画得跟别人一样出色呢?他写信给威尔金森小姐,向她打听要是自己住在巴黎,需要多少生活费用。她告诉他,一年八十英镑就可以毫不费劲地维持生活了。她热情地赞成他的计划,说他富有才华,不该白白浪费在办公室里。她动人心弦地问道:哪个可以成为大艺术家的人,愿意当个办事员呢?她恳求菲利普要相信自己,那才是重要的一点。可是,菲利普生性谨慎。海沃德当然可以谈论什么甘冒风险的话,他手里那些金边证券,每年给他生出三百英镑的利息,而菲利普的全部财产总共也不过一千八百英镑。他犹豫不决。

正巧有一天,古德沃西先生突然问他是否想去巴黎。他们的事务所替圣奥诺雷区的一家旅馆管理账务,那是一家属于某个英国公司的旅馆,古德沃西先生和一名办事员每年要到那儿去两次。那个经常去的办事员碰巧病倒了,而事务所里工作繁忙,别的人一时也无法脱身。古德沃西先生想到了菲利普,因为他是唯一抽得出来的人,而且契约上也规定他有权要求承担一份可以体现本行业乐趣的工作。菲利普十分高兴。

“白天得忙上一整天,”古德沃西先生说,“但是晚上就由咱们自己支配。巴黎毕竟是巴黎嘛。”他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旅馆里的人对我们招待得很周到,一日三餐都由他们供应,咱们一个子儿也用不着花。所以我喜欢到巴黎去,让别人来掏腰包。”

抵达加来的时候,菲利普看到一大群脚夫不断地做着手势,他的心也就突突直跳。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自言自语地说。

火车在乡间田野上飞驰,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他很喜欢那一堆堆沙丘,那些沙丘的颜色,似乎比他生平所见的任何景物都更为赏心悦目;那一道道运河,那一行行绵延不断的杨树,叫他看得入了迷。他们出了巴黎的北火车站,坐上一辆破旧不堪、吱嘎作响的出租马车,顺着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前行。菲利普觉得自己正在吸入的新鲜空气是那么令人陶醉,他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喊叫起来。他们来到旅馆时,经理已站在门口迎接。他身体健壮,态度和气,说的英语还算过得去。古德沃西先生是他的老朋友,他热情洋溢地表示欢迎。他们在他的私人房间里进餐,由经理太太作陪。他们面前的桌上摆着酒菜,菲利普觉得自己似乎从没吃过像土豆牛排[4]这样鲜美可口的食物,也从没喝过像家常酒[5]这样醇香甘甜的美酒。

[4] 原文是法语。

[5] 原文是法语。

在古德沃西先生这样一个极有操守的、体面的当家人看来,法国首都就是淫乐的天堂。第二天早晨他问经理,目前有什么“够味”的东西可以一饱眼福。他总是尽情享受巴黎之行的乐趣,说到这儿来一次可以免得脑子迟钝。晚上,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吃过饭之后,他就带着菲利普到红磨坊[6]和女神游乐场[7]去。每逢他搜寻到那些淫秽的场面时,那双小眼睛便闪闪发亮,脸上也浮起一丝狡猾的淫笑。那些专为外国人安排的各种冶游行乐的场所,他都跑遍了。事后,他又表示一个国家竟然允许这类事儿,最终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有一次在观看一出轻歌舞剧时,台上出现了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演员,他就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一下菲利普,接着还把在剧场内四处闲逛的交际花中体态最为丰·满的那个指给菲利普看。他让菲利普看到的,是一个粗俗下流的巴黎,但是菲利普却用一双被幻觉蒙住的眼睛看着这座城市。清晨,他总是匆匆跑出旅馆,来到香榭丽舍大街,站在协和广场边上。时节已是六月,空气清新柔和,整个巴黎闪现出一片银白色的光泽。菲利普觉得自己的心飞到了人群之中。他想,这儿才是他寻求的浪漫之乡。

[6] 红磨坊,法国巴黎蒙马特区一家歌舞餐厅,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为诗人和艺术家聚集之处。

[7] 女神游乐场,巴黎一个歌舞杂耍剧场,1869年开业,以全裸和半裸舞女表演著称。

他们在那儿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在星期日离开。当菲利普深夜回到他在巴恩斯的昏暗肮脏的寓所时,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他要解除契约,前往巴黎学画。不过他决定在事务所待满一年再走,免得让人觉得他不讲道理。在八月底前,他有两周假期。临走之前,他要告诉赫伯特·卡特说自己不打算再回来了。尽管菲利普可以迫使自己每天到事务所上班,却无法装出一点对工作感兴趣的样子。他脑子里老想着将来。过了七月半,就没有什么活儿了,他借口为了应付第一次考试,得去听业务讲座,经常不上班。他利用这些时间到国家美术馆去。他阅读各种有关巴黎和绘画的书籍,潜心研读罗斯金的论著,另外还看了瓦萨里[8]写的许多画家传记。他很喜爱柯勒乔[9]的一生经历;他想象自己站在某幅伟大的杰作面前大声呼喊:我是一个画家[10]。现在他不再犹豫不决了,深信自己具备成为一个大画家的素质。

[8] 瓦萨里(1511—1574),意大利画家、建筑师和美术史家。

[9] 柯勒乔(1494—1534),意大利画家,创作了大量油画和天顶画,多以宗教和神话为题材。

[10] 原文是意大利语。

“不管怎样,我也只能去试一下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人生贵在冒险嘛。”

终于到了八月中旬。卡特先生这个月在苏格兰度假,事务所里的事都由常务办事员负责管理。自从巴黎之行以后,古德沃西先生似乎对菲利普有了几分好感,而菲利普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脱身自由了,对这个可笑的、个头矮小的人也就不再多作计较。

“凯里,你明天就要去休假了吗?”傍晚,古德沃西先生问菲利普。

一整天菲利普不断地对自己说:这可是他最后一次坐在这间可恨的办公室里了。

“是啊,我的第一年见习期满了。”

“恐怕你干得并不那么出色。卡特先生对你很不满意。”

“我对卡特先生更不满意呢。”菲利普欢快地回答说。

“凯里,我觉得你不该这么说。”

“我不打算回来了。我们有个约定,要是我不喜欢会计师的工作,卡特先生就会把所付的合同费用的一半退还给我,我只要待满一年,就可以歇手不干。”

“你不该匆忙地做出这样的决定。”

“十个月来,我始终讨厌这儿的一切,讨厌这儿的工作,讨厌这个办公室,也讨厌伦敦。我宁可打扫街道,也不愿在这儿混日子。”

“好吧,我得说,我也觉得你不适合会计师的工作。”

“再见了,”菲利普说,同时伸出手来,“我要谢谢你对我的照应。如果我给你们添了麻烦,那很抱歉。我几乎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是干不好的。”

“好吧,要是你真的拿定了主意,那就再见吧。我不知道你今后打算做什么,但是如果你什么时候上这一带来,请进来看看我们。”

菲利普笑了笑。

“恐怕我的话显得很不礼貌,但我从心底里希望以后不再见到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