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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英]毛姆2018年07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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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海沃德还是威克斯,都没想到他们用来消磨无聊夜晚的那些谈话,竟会在菲利普活跃的头脑里引起好一番思考。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宗教竟是一个可以探讨的问题。在他看来,宗教就是英国国教,不相信国教的教义乃是恣意任性的表现,不是今世就是来世,肯定要受到惩罚。对于不相信国教者要受到惩罚这一点,他心里也有一些怀疑。也许有那么一位心地慈悲的审判官,专把地狱之火用来对付那些相信伊斯兰教、佛教以及其他宗教的异教徒,而对非国教派教徒和罗马天主教徒则可能开恩饶恕(尽管这得付出代价——他们在被迫承认错误时得蒙受多大的羞辱!)。也许上帝本人也怜悯那些没有机会了解实情的人——这也合乎情理,传教会尽管四处活动,但活动范围毕竟有限——不过,如果他们有这样的机会却置之不顾(罗马天主教徒和非国教派教徒显然属于这一类别),他们就无法躲避应得的惩罚。显然,信奉异端邪说的人处于危险的境地。也许并没有人用这些话来教导菲利普,但是他无疑得到了这样的印象:只有英国国教派的教友,才真正有希望获得永久的幸福。

有一点菲利普倒是听人明确地提到过,那就是:不信奉国教者都是邪恶、凶残的人。但是,尽管威克斯对菲利普所信仰的一切事物几乎都表示怀疑,他却过着基督徒的纯洁无瑕的生活。菲利普并没有从生活中得到多少友爱,如今却被这个美国人乐于助人的心意感动了。有一次,他患感冒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威克斯像慈母一样护理照料他。在威克斯身上,没有一点邪恶和凶残的影子,而只展现出真诚和仁爱。显然,一个人完全有可能既有德行,而又不信奉国教。

另外,菲利普也从别处了解到,有些人只是由于顽固不化,或是出于自身的利益才死抱住其他信仰不放:他们心里清楚那些信仰都是假的,但仍故意设法来哄骗别人。为了学习德语,菲利普本来已习惯于在星期日上午去路德会[1]教堂做礼拜,但在海沃德来到这儿以后,又开始跟他一起去做弥撒。他发现新教教堂内几乎空荡荡的,做礼拜的所有教徒都显得无精打采;而另一方面,耶稣会[2]教堂内却挤满了人,教徒们似乎在真心诚意地祷告。他们外表一点也不像是伪君子。看到如此鲜明的对比,菲利普感到相当惊讶;他当然知道路德会的教义比较接近于英国国教,因此它比罗马天主教会更贴近真理。大多数信徒(做礼拜的主要都是男信徒)是德国南部人,菲利普禁不住心里暗想,要是自己出生在德国南部,也肯定会成为一个天主教徒。虽然他生于英国,但也完全可能出生在某个天主教国家;就是在英国,他出生在一个幸好是信奉法定国教的家庭,但也完全可能出生在某个卫斯理宗教友、浸礼会教友或循道宗教友的家庭。想到自己所冒的风险,他有点儿呼吸急促。菲利普跟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国佬关系相当融洽,每天要跟他同桌用餐两次。那个人姓宋,总是笑嘻嘻的,为人和蔼,举止文雅。他要是仅仅因为自己是个中国佬就得在地狱里经受煎熬,那似乎相当奇怪。然而,要是不论一个人的信仰如何,他的灵魂都能获得拯救,那么信奉英国国教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得天独厚的地方了。

[1] 路德会,也称信义宗,为基督教新教主要教派之一。因以马丁·路德的宗教学说为依据,故名。

[2] 耶稣会,天主教的一个教派,1534年,由西班牙人伊格纳丢斯·洛约拉所创建,主张坚忍、刻苦;而新教徒则指摘其虚伪、阴险。

菲利普一生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迷茫,他去试探威克斯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必须小心在意,因为他对别人的讥诮十分敏感,而那个美国人谈论英国国教时的尖刻诙谐的口气,弄得菲利普极为难堪。威克斯只是使他越发困惑不解。他迫使菲利普承认:他在耶稣会教堂看到的那些德国南部人士,他们对罗马天主教的笃信程度,完全跟他对英国国教的笃信程度相同。威克斯接着又使他承认,伊斯兰教徒和佛教徒也对他们各自的宗教教义深信不疑。由此看来,认为自己正确似乎并无什么意义,大家都认为自己正确。威克斯无意暗中破坏这个孩子的信仰,但他对宗教深感兴趣,觉得宗教是个引人入胜的话题。他说过,凡是他人信仰的事物,他几乎都真切地表示怀疑,这话倒也相当准确地表达了他自己的观点。有一次,菲利普问了他一个问题,那是菲利普以前听他大伯提出来的,当时报纸上正在热烈讨论某部温和的唯理主义的作品,而在牧师公馆里,大家也谈到了这部作品。

“可为什么偏生是你对,而像圣安塞姆[3]和圣奥古斯丁[4]那样一些人物倒错了呢?”

[3] 圣安塞姆(1033—1109),出生于意大利的哲学家和神学家,1093年成为英国坎特伯雷大主教。

[4] 圣奥古斯丁(?—604),罗马本笃会圣安德烈隐修院院长,597年率传教团来到英格兰,使英格兰人皈依基督教,同年出任英国坎特伯雷首任基督教大主教。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是聪明非凡、学问渊博的人。而你十分怀疑我是否也那么聪明、那么博学,是吗?”威克斯问。

“嗯。”菲利普含糊地回答,因为自己刚才那样提出问题,似乎有些莽撞失礼。

“圣奥古斯丁认为地球是平的,而且太阳绕着地球转动。”

“我不明白这说明什么问题。”

“嗨,这证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信仰。你的那些圣人生活在信仰的时代,当时那些在我们今天看来绝对无法相信的事物,他们却几乎不可能抱有怀疑。”

“那么,你又怎么知道我们现在掌握了真理呢?”

“我并没有这么说。”

菲利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如今深信不疑的事物,就不会像他们过去所相信的事物那样,同样也是错误的呢?”

“我也不明白。”

“那你怎么还能相信任何事物呢?”

“我不知道。”

菲利普又问威克斯对海沃德的宗教信仰有什么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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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总是按照自身的形象来塑造神灵,”威克斯说,“他信奉生动别致的事物。”

菲利普停了一会儿,又说:

“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非得信奉上帝。”

这句话刚一出口,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已不再信奉上帝了。他好像一头掉到了冷水里,一下子透不过气来。他用惊恐的目光望着威克斯,突然害怕起来,连忙尽快离开了威克斯。他想要独自待一会儿。这是他一生中最叫人震惊的经历。菲利普想把这件事仔细思考一下;这件事使他十分兴奋,因为它似乎关系到他的整个一生(他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所作的决定,必然深刻影响到他今后的生活道路),只要稍一失误,就可能永久沉沦,万劫不复。可是他越是仔细琢磨,那种信念就越坚定;尽管在接下去的几个星期里,他兴致勃勃地阅读了几本帮助了解怀疑主义的书籍,结果只是更确定了他本能感受到的东西。事实是他已不再相信上帝了,这倒不是出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而是因为他生来没有笃信宗教的气质。信仰是从外部强加给他的。那完全是环境和榜样所起的作用。新的环境和新的榜样给了他认识自我的机会。他毫不费劲地抛弃了童年时代的信仰,就像脱掉一件他不再需要的斗篷一般。抛弃信仰以后,起初生活似乎显得陌生而寂寞,毕竟信仰是他生活中的可靠支柱,尽管他始终没有意识到。他觉得自己像个素来依靠拐杖行走的人,如今突然被迫要独自迈步了。确实,白天似乎更加寒冷,夜晚似乎越发凄凉。但是兴奋的情绪在支撑着他,这样一来,生活好像成了一场更加激动人心的冒险;不久以后,那根被他扔到一边的拐杖,那件从他肩头滑落的斗篷,就像难以忍受的重负,彻底从他身上卸去了。多年来一直强加在他身上的那套宗教仪式,已成为他宗教信仰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他想到那些过去要他背诵的祈祷文和使徒书,想到在大教堂里举行的那些冗长的礼拜仪式,他自始至终都得坐着,手脚发痒,渴望能够活动一下。他回想起当年夜间如何穿过泥泞的道路前往黑马厩镇的教区教堂,那座凄凉的建筑物里多么阴冷,他坐在那儿,双脚冻得像冰一般,手指发僵,难以伸展,而周围还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润发油的气味。哦,他感到实在无聊!当他明白自己完全摆脱了所有这一切时,他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

他对自己的表现感到诧异,竟然如此轻易地就不相信上帝了。他不明白自己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受,是内在天性的微妙作用,而把自己这种确定无疑的看法归因于自己的聪明。他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菲利普年轻气盛,对任何不同于自己的处世态度都不加体谅。他相当看不起威克斯和海沃德,因为他们满足于那种被称作上帝的模糊的感情,而不愿跨出在菲利普看来似乎异常明显的那一步。一天,他独自登上某座山岗,观赏四周的景色。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故,野外的景色总叫他心神振奋,如醉若狂。眼下已是秋天,仍然经常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天空似乎闪耀着更加灿烂的光芒:大自然好像有意要把更饱满的激情,倾注到剩余的晴朗日子里。他俯视着眼前那一大片在阳光下微微抖动的平原,远处显露出曼海姆的楼房屋顶,而更远处则是那朦朦胧胧的沃尔姆斯。四处闪烁着更为耀眼的光芒的,则是那条穿过平原的莱茵河。极其宽广的河面上金光闪闪。菲利普站在那里,心里充满欢乐地不住跳动,他想象着当初魔鬼如何跟耶稣一起站在高山顶上,把人间的王国指给他看。菲利普陶醉在眼前美丽的景色之中,在他看来,似乎整个世界都展现在他面前,他急切地想要走下山去,体味人间的欢乐。他摆脱了对沉沦堕落的恐惧,摆脱了世俗的偏见。他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而不必害怕地狱之火的难以忍受的折磨。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身上也不再有责任的重负了,以往由于这一重负,凡是他生活中的一举一动,都得考虑即刻产生的后果。如今他可以在比较轻松愉快的气氛中比较畅快地呼吸。他的所作所为,只需对自己负责就行了。自由!他终于可以独立自主了。出于原来的习惯,他又不知不觉地为此而感谢那位他已不再信奉的上帝。

菲利普一边得意地陶醉在自己的智慧和勇敢无畏之中,一边从容不迫地开始了新的生活。可是,信仰的丧失对他的行为举止的影响,并不像他原来预期的那样明显。尽管他把基督教的教义扔到一旁,但他从未想到要去批评基督教的道德观;他接受了基督教倡导的各种美德,并且认为,要是能因其本身的价值而身体力行,并不考虑报偿或惩罚,倒也确实是件好事。在教授太太的家里,很少有表现这些英雄品质的机会,但他表现得比以前更诚实些,强迫自己对那几位有时想找他闲谈的枯燥乏味的老太太更殷勤些。文雅的诅咒语,激烈的形容词,这些体现我们语言特色的东西,菲利普以前一向看作男子汉气概的象征而加以修习,可现在则刻意地避而不说了。

既然整个这件事都圆满地解决了,菲利普便想把它置诸脑后,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费劲了;他无法排除那些懊悔的念头,也不能抑制不时折磨着自己的种种疑虑。菲利普终究年纪太轻,结识的朋友也太少,因此灵魂的永生不灭对他并没有特别的吸引力;他毫不费劲就能放弃对英国国教的信仰;但是有一件事使他黯然神伤。菲利普暗自责备自己不近情理,试图凭借自己的笑声来摆脱这种哀伤之情。可是,每逢他想到自己将再也见不到那位美丽的母亲,眼睛里总充满了泪水。他母亲死后,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越来越感到母爱的可贵。好像是由于无数虔诚、敬神的祖先在暗中对他施加影响,有时他会突然感到极度恐惧:也许这一切全是真的,在那儿,蓝天的后面,藏着一位爱好妒忌的上帝,他将用永不熄灭的烈火来惩罚无神论者。遇到这种时候,理智也无法给他什么帮助,他想象着无尽无休的肉体折磨所带来的巨大痛苦,就吓得要命,全身汗水淋漓。最后,他绝望地暗自说道:

“要知道,这并不是我的过错。我不能强迫自己去相信。要是果真有个上帝,而且就因为我老老实实地表示不相信他而要惩罚我,那我也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