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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15

[日]村上春树2019年02月2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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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个星期六,她没来。那些天我在家一直心惊肉跳,什么都没心思干,生怕她来了弄得我不知所措。但她没来,本来自尊心就强,况且当时又那么狼狈。再下一星期,再再下一星期也没登门。这样过了一个月。我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淡忘的,但却偏偏不能痛快忘掉,一个人在家里,总觉得那女孩无所不在,心里七上八下。既弹不成钢琴,又想不了事情,干什么都忐忑不安。如此熬过一个月后,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一出门就好像有点蹊跷。附近的人对我分外留神,看我的眼光总有些异样,显得十分陌生。当然寒暄也是寒暄的,但那声调神态却和往常不同。常来我家玩的隔壁太太也一副躲闪惟恐不及的样子。但我尽可能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因为对此斤斤计较,是那种病的初期征兆。”

“一天,和我要好的一位太太前来串门。她和我同岁,是我母亲一位熟人的女儿,两家小孩又在同一个幼儿园,和我相处得不错。这太太突然跑来,问我知不知道外面正流传着一种关于我的十分不成体统的谣言,我说不知道。

“‘怎么样的呢?’”

“‘怎么样的?实实在在不好开口。’”

“‘不好开口?既然话已点破,就请和盘托出好了。’”

“尽管她十分不情愿,但我还是一一抠了出来。噢,说不定她本人原本就是为说这事才来的。她什么也没隐瞒。按她的说法,所谓谣言,是说我是住过几次精神病院的不折不扣的同性恋者,把一个来学钢琴的女学生浑身扒光,动手动脚,那女孩不让,便把脸给打肿了。仅仅这番说谎就已编得骇人听闻,但为什么连我住过院的事都抖落出来了呢?两方面都使我吃惊不小。”

“‘我嘛,以前就了解你,告诉大伙说你不是那样的人。’那太太说,‘问题是,那女孩儿的父母确信不疑,对邻近的人统统张扬一遍,说什么由于女儿被你动过手脚,就调查了你,结果知道你有过精神病史。’”

“那太太告诉我:一天——就是发生那件事的当天——那女孩练完琴肿着脸回到家里,母亲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说是脸肿了,嘴唇裂了,出血了,衬衣纽扣掉了,内裤也不完整了。嗯,你能信?不用说,都是那女孩子为了无中生有自己搞的鬼:故意往衬衫上抹点血,扭掉衣扣,撕去胸罩的花边,自个儿把眼睛哭红,头发抓得乱七八糟,然后才回家,足足捏造了三大桶谎言。那情景我一闭眼就能浮现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也不能怪罪大伙都相信女孩的话。连我都会信的,假如处在那种立场。漂亮得活像个布娃娃而扯起谎来如同恶魔附体的女孩,一边抽抽嗒嗒地哭一边说‘我不嘛,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害羞’——给她这么一说,有谁能不当即信以为真呢!更何况,祸不单行的是我又果真住过精神病院,狠命打那女孩一巴掌也确有其事!这一来,有谁肯信我的话呢?肯信的不外乎丈夫一个人。”

“我思前想后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心一横,告诉了丈夫。他相信了,当然。我把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一遍,说那女孩动手动脚要搞什么同性恋那样的鬼名堂,所以才打了她。自然我没有把自己的感受也说出来。那毕竟不大合适,不管怎么说。‘这可不是儿戏,我直接找那家摊牌去!’他大为恼火,‘岂有此理!你和我结婚,小孩都有了,居然还被人胡说什么搞同性恋,哪有这样的混账玩笑!’”

“但我拦住了他,让他别去。我说:‘算了,那样只能加深我们的创伤。’是的,这我明白,已经明白了。就是说,那女孩患的是心病。这种病人我看得多了,心里有数。她早已烂入骨髓,剥掉那层好看的外皮,里面全是烂肉。这么说也许过于尖刻,但确实如此。可是世上的人还没看透这点,因此我们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无益的。那女孩原本就善于驾驭大人的感情,何况我们手头又没掌握任何有利的材料。说一千道一万,有谁能相信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会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半老徐娘搞什么同性恋呢?任凭怎么解释,世人也只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越是拼命挣扎,我们的处境越是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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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吧,我说,别无他法。再在这里住下去,只能更加紧张,以致脑袋的发条再次飞掉,即使是现在,我都有些神思恍惚。总之我提出搬到没有一个熟人的远地方去,但丈夫不乐意动,他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时他正在公司干得起劲,而且房子刚刚买到手,尽管是小型商品住宅。再说,女儿也习惯了那所幼儿园。他说稍等等,不可能说搬就搬,一来工作不易一下子找到,二来又要卖房子,就连小孩的幼儿园都要落实,再怎么急,也要等两个月才行。”

“我说不行,那一来,我就要一蹶不振,再也无法恢复。这不是危言耸听,是真的。我说这我自己清楚。那时就已开始有点耳鸣、幻听和失眠。他说:‘那么就先自己一个人到哪里住段时间,我处理完一摊子事就去。’”

“‘不干。’我说,‘一个人我哪也不想去。现在要是和你离开,我马上就会瘫痪。现在少不得你,千万别剩下我一个人。’”

“他听我这么说,伸手把我搂在怀里,叫我暂时忍耐一下,暂时的,顶多一个月。‘这时间里我把一切安排妥当。工作收尾,房子卖掉,落实孩子的幼儿园,物色新的工作。如果顺利,说不定会在澳大利亚找到一份差事。所以等我一个月,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被他如此一劝,我不好再说什么了,越说就会越感到孤独。”

玲子喟然叹息,仰望着天花板上的电灯。

“可是没等到一个月。一天,脑袋的发条脱落了——‘砰’!这回严重啊,吃了安眠药,煤气开关也打开了。但没有死,苏醒过来时已躺在了医院病床上。一切都完了!几个月过去后,多少能冷静考虑问题的时候,我对丈夫提出离婚,‘那样对你对孩子都有好处。’他说没有离婚的打算。”

“‘再一次从头开始好了,三个人到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已经晚了。’我说,‘那时就一切都完结了,在你叫我等一个月的时候。如果你真想重新开始,那时是不该那样说的。现在无论去哪里,无论搬多远,结果都同样。我只能再次提出同样要求纠缠你折磨你,而我再也不愿意那样做了。’”

“我们就离婚了,或者说是由我单方面强行离婚的。他两年前才再婚,我至今仍认为那样做是对的,是的。当时我就已觉察出自己恐怕得终身如此,我不愿意拖累任何人,不愿意把自己这种整天为脑袋断弦而心惊胆战的生活强加到任何人头上。”

“他对我好得无可挑剔。他为人真诚,值得信赖,性格坚毅,富有耐性,对我来说是理想的丈夫。为了治愈我的病,他尽了最大努力,为了他和孩子,我也主动地配合,而且我也觉得好利索了。婚后六年,真叫幸福啊!他百分之九十九做得完美无缺,但是百分之一,只有百分之一马虎大意了,于是就‘砰’的一声。就这样,我们精心构筑的一切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溃了,完全化为泡影,整个坏在那女孩一个人的手里。”

玲子拾起脚前踩灭的烟头,扔进白铁皮罐。

“太残酷了!那一切是我们千辛万苦、一点一滴倾注心血的结晶啊!而崩溃却在眨眼之间,眨眼间就荡然无存了。”

玲子立起身,两手插进裤袋:“回房间吧,已经晚了。”

天空比刚才阴沉了,布满乌云,月亮早已无影无踪。现在,连我都能感到风雨欲来的气息,那气息里掺杂着手中塑料袋里水灵灵的葡萄味儿。

“所以,我实在不能离开这里。”玲子说,“我害怕走出去同外界发生关系,怕见各种人,怕想各种事。”

“心情很能理解。”我开口了,“不过我认为你是有能力的,有能力到外面适应一切。”

玲子微微漾出笑意,再没做声。

直子坐在沙发上看书。她架起腿,边看边用手指按着太阳穴,仿佛在清点进入脑海的词句。雨开始星星点点飘落下来,灯光宛如细粉末一般点缀在她身体四周。在同玲子长谈过后再看直子,不禁再次意识到她是何等地流溢着青春光彩。

“对不起,晚了。”玲子摸了下直子的脑袋。

“两个人挺开心?”直子扬起脸说。

“那还用问。”玲子回答。

“做什么事了,你们俩?”直子问我。

“说不出口的事。”我说。

直子哧哧笑着放下书,接着我们边听雨声边吃葡萄。

“这么一下雨,简直就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三人。”直子说,“要是一直下雨,三个人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而且你们两人抱在一起,我像个不知趣的黑人女仆似的,拿一把长柄扇子啪哒啪哒扇来扇去,再不然就弹吉他为你们助兴——是吧?我才不干咧!”玲子说。

“哎哟,时不时地借给你好了!”

“噢——那还差不多。”玲子说,“雨呀,下吧!”

雨继续下着,不时响起雷声。吃罢葡萄,玲子照例点燃香烟,从床下取出吉他,弹起《并非终曲》和《来自伊帕内马的女孩》,之后弹了伯克拉库,弹了列农、麦卡特尼的曲子。我和玲子喝起葡萄酒,之后又把薄金属筒里剩的白兰地分开喝了。我们谈天说地,其乐融融。我也觉得这雨永远下不完该有多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