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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7

[日]村上春树2019年02月2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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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十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的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只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俯视着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疲惫不堪,她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了。

“累了?”我问。

“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了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映在脸颊上,看上去在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稳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望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的接吻一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瞬间的魔力已经杳然逝去了。

五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了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下去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Ⅱ”,课堂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一样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似的,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把腰弯得像趴下似的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隔了许久后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九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了平时所没有感到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呢?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犹如有一股冷空气硬生生地横插进来。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看着校园的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心想说不定碰巧能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究也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许可由他来办。我回答说可以。一周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在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在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等待合适的女孩到来。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集中为特征的酒吧,偏偏这天来的女孩可以说几乎是零,没有人靠上前来。我们在不至于醉的限度内一小口一小口地呼着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待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颇为可爱的女孩在吧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莱特和马尔加利达两种进口酒。永泽马上过去搭讪,原来两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们四人还是亲热地聊了一会,约会的男朋友一来,两个女孩便去那边了。

永泽提出换一家,把我领进另一处酒吧。这是个稍微拐入巷内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正在乱哄哄地胡闹。尽头处的桌旁坐着三个女孩,我们加进去,五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儿时,女孩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女孩都压根儿没有靠近的意思。

熬到十一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睡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性欲和酒精等混合而成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我不由地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性欲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看过一遍,我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四点了,我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就挤满了同我一样等头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年纪同我相仿,长得虽都不算漂亮,但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五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她们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才未赶上末班电车的。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珑,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高大女孩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比•基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在为什么恼怒,而高大女孩则在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怀抱挎包去卫生间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五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五点二十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七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在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去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