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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 · 二

[日]芥川龙之介2018年09月0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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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起地狱变屏风,那惨绝人寰的图景便历历浮现在我的眼前。

虽说同是地狱变,但首先从构图来看良秀就与其他画师不同。他在一帖屏风的一角小小地画出十大魔王及手下小鬼,此外便是足可烧毁刀山铁树的“红莲大红莲的”烈火漩涡,铺天盖地,势不可挡。判官们中国样式的衣服除斑斑点点的黄蓝之外,便清一色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之色,浓烟和火粉如 字一般在火海中拼命厮打,狂扭乱舞,浓烟溅墨,火粉扬金。

仅如此笔势,便足以令人怵目惊心,而良秀又加上了火海中痛苦翻滚的罪人,那罪人又几乎从未在一般地狱画中出现过。这是因为,良秀笔下的众多罪人,上至三公九卿下至乞丐贱民,网罗了各色人等。有峨冠博带的庙堂高官,有花枝招展的年轻宫女,有颈挂麻纸的诵经僧,有高底木屐的书童,有长裙飘飘的豆蔻侍女,有手持供钱的阴阳先生,无暇一一列举。总之,如此形形色色的诸多男女,无不惨遭牛头马面的摧残,在上下翻腾的浓烟烈火中如风吹败叶般四下狼狈逃窜。那被钢叉挑发、四肢比蜘蛛还蜷缩得紧的女人大概属巫婆一类;那被长矛穿胸、如蝙蝠大头朝下的汉子必是无功国司之流。此外众人,或被钢鞭抽打,或受盘石挤压,或遭怪鸟啄食,或入毒龙之口——惩罚方式亦因罪人数量而各各不同。

其中最惨不忍睹的,是掠过恰如巨兽獠牙的剑树(剑树梢头已经尸体累累,俱被穿透五脏六腑)从半空中落下的一辆牛车。车帘被地狱风吹起,里面一个浑似偏宫或贵妃样的盛装侍女在火海中长发飘拂、玉颈反转,痛苦不堪。侍女的形象也罢,即将烧尽的牛车也罢,无不使人痛感炼狱的大苦大难。不妨说画面的所有惨厉尽皆聚于此人一身。笔法出神入化,见之耳畔如闻凄绝的呼喊。

哦,对了,正是为了画此图景才发生那桩悲惨的故事。否则,良秀纵使再身怀绝技也无法把地狱苦难画得如此活灵活现。他为完成这幅屏风付出了丧身殒命的凄惨代价。可以说,画幅上的地狱即是本朝第一画师良秀自行坠入的地狱。

或许我因急于述说这奇特的地狱变屏风而颠倒了故事的顺序。下面就回过头来,接着说这位受老殿下之命而画地狱图的良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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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五六个月时间里,良秀从未进府,一头扎进屏风画的创作之中。说来也真是不可思议,那般视子如命之人一旦拿起画笔,竟也断了儿女心肠。据上面提及的弟子的说法,此人每当挥笔作画,便仿佛有狐仙附身。实际上时人也风传良秀所以成为丹青高手,乃是由于曾向福德大神发誓许愿之故。甚至有人作证,说一次从隐蔽处偷看正在作画的良秀,但见数只灵狐影影绰绰,围前围后。故其一旦提笔作画,心中便只有画幅,其他一概置之度外。并且日以继夜蜷居一室,极少出门露面。而创作地狱变屏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里所说的闭门创作,并非指他白天也落下木板套窗,在高脚油灯下摆好秘制画具,令弟子穿上朝服或皂衣等各式服装,逐一细细摹画——如此的别出心裁,即使在没画地狱变屏风的平时他也随时做得出来。就以他为龙盖寺画五趣生死图那次为例,他悠然自得地坐在常人避而不视的路旁死尸跟前,毫发毕现地将几近腐烂的面孔手足临摹一番。那股走火入魔的劲头,一般人怕是很难想象是怎样一种光景。这里无暇一一细说,仅把主要情节说与诸位知道。

一日,良秀的一个弟子(仍是前面提及的那位)正在溶颜料,师父突然来找:

“我想睡会儿午觉,可近来总做噩梦。”

这亦无足为奇,弟子并未停手,随口应了一句:

“是吗?”

岂知良秀一反常态,现出凄寂的神情,颇为客气地求道:

“所以,想求你在我午睡时坐在枕边,好么?”

弟子很感蹊跷,师父竟破天荒地计较起梦境来了!好在并非什么难事,一口应承下来:

“好的。”

“那,就马上到里边来吧。只是,要是再有弟子来,别放进我睡觉的地方。”师父仍显放心不下,迟疑不决地吩咐道。

这也难怪。因为此人作画的房间,大白天也一如夜晚关门闭户,点着一盏若明若暗的油灯,四周围着仅用炭笔勾勒出大致轮廓的屏风。到得这里,良秀以肘为枕,活像一个劳累过度的人安然睡了过去。不出半个时辰,枕旁的弟子耳畔传来无法形容的恐怖声音。

起始仅仅是声音。未几,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语声,仿佛即将溺水之人的呻·吟:

“什么,叫我下去?——去哪里,——叫我去哪里?下地狱来!下地狱来!——是谁?谁在这么说话?——你是谁?——我以为是谁呢……”

弟子不由止住溶颜料的手,偷窥似的战战兢兢看着师父的脸。皱纹纵横的脸上一片苍白,且渗出大粒汗珠,嘴唇干裂,牙齿疏落的口腔透不过气似的大大张开。口中还有一个物件像被什么细绳牵引着动得令人眼花缭乱——原来竟是他的舌头!断断续续的语声是由这舌头鼓弄出来的。

“以为是谁呢?——唔,是你!我就猜出是你。什么?接我来了?下来!下地狱来!——女儿在地狱、地狱等着呢!”

此刻,弟子眼前像有奇形怪状的阴影掠过屏风蜂拥而来,一时心惊胆战。无须说,弟子立即拼出全身力气摇晃良秀。但师父兀自梦呓不止,全无醒意。弟子于是咬了咬牙,举起身旁洗笔水“哗”的一声朝师父脸上泼去。

“正等你呢,乘车下来,快乘这车下到地狱来……”

说到此处,转而发出喉咙被扼般的呻·吟,总算睁开眼睛,如卧针毡似的慌忙一跃而起。然而梦中的妖魔鬼怪好像尚未撤离眼帘,好一会儿仍张大嘴巴,目不转睛,惊魂未定。乃至看样子清醒过来,这回却冷冰冰地抛下话道:

“好了,走吧走吧!”

弟子明白此时若是顶撞,必遭斥责无疑,匆匆逃离师父房间。出门见得明晃晃的阳光,这才舒了口气,恰如噩梦初醒。

事情若到此为止倒还没有什么。但大约过了一个月光景,另一弟子又被专门唤了进去。良秀仍在幽暗的油灯光下口衔画笔。忽然,朝弟子转身下令:

“辛苦一下,再把身子脱光!”

以前师父便动辄有此吩咐,弟子便迅速脱去衣服,一丝不挂。良秀奇妙地皱起眉头:

“我想见识一下被铁链捆绑的人,对不起,就委屈一会儿任我处置好了,嗯?”他语气甚是冷淡,全无歉疚之意。

那弟子原本就是耍大刀较之拿画笔更适合的壮小伙子,不过此时到底露出惊愕。事后提起,每每重复说:“我还以为师父发疯了要弄死我咧!”良秀见弟子磨磨蹭蹭,大概有些急了,不知从何处哗啦啦抽出一条细铁链,以饿虎扑食之势靠住弟子后背,不由分说地反拧双臂,来了个五花大绑,且拉起链头狠狠拽动,弟子叫苦不迭。而后顺势一把将弟子“嗵”的一声推倒在地。

弟子当时的狼狈相,不妨说恰似一只翻倒的酒坛。由于手脚扭曲得一塌糊涂,能活动的只有脑袋。加之大块头身体中的血液循环因铁链而受阻,无论面部还是胴体全都渗出紫红色。良秀则似乎不以为然,围着这酒坛状身体走来走去看个不止,勾勒了好几张同样的素描。而这时间里弟子是何等苦不堪言,自然无须特意交代。

若无其他变故,这苦难恐怕还将持续下去。所幸(或许应称为不幸)为时不久,房间角落一把壶的阴影里淌出一道液状物,细细弯弯,浑如黑色的油。起始淌得很慢,似乎黏性极大。继而爬行开来,越爬越快,后来竟光闪闪地爬至鼻端。弟子见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叫道:

“蛇!蛇!”

刹那间,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这也难怪:冰凉的蛇信差一点儿就要舔到被铁链勒得隆起的脖颈。毕竟事出意外,再蛮横的良秀也心里一惊,慌忙丢下画笔,一闪弯下腰去,飞手提起蛇尾,长拖拖地倒提起来。蛇虽受倒悬之苦,仍抬头向上,一道道往上缠着,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良秀的手。

“你这家伙,害得我画糟了一笔!”

良秀气恨恨地嘟囔着,把蛇依旧塞进屋角的壶中,而后老大不情愿地解开弟子身上的铁链。也仅仅解开而已,连一句安慰话也没赏给这宝贝弟子。大概较之弟子险遭蛇咬,自己画糟的那一笔更令他苦恼。事后听说,那蛇也是他为了写生而特意饲养的。

只听此一两件事,诸位想必即可知晓良秀这近乎发疯的可怕执著。最后还要补充一桩。这回倒霉的是年方十三四岁的弟子,为这地狱变屏风几乎丢了性命。此弟子天生白皮嫩肉,女子模样。一天夜里,被师父随口叫进屋去。见良秀在高脚油灯下正用手心托住一块有腥味的生肉喂一只陌生的鸟。鸟的大小差不多如世所常见的猫。对了,无论耳朵一般竖起的两侧的羽毛,还是琥珀样的颜色抑或圆圆的大眼睛,看上去都颇像一只猫。

良秀这个人原本就最讨厌别人对自己所为多嘴多舌。也不单单是上面所说的蛇,自己房间的任何东西都不曾说与弟子知道。桌面上或放着骷髅,或摆着银碗和带泥金画的高脚木盘,每次都因绘画需要而不断花样翻新。至于东西放在何处从来无人知晓。所以有人议论说他受到福德大神的暗中帮助,恐怕也是由此而来的。

故而,弟子猜想桌上这只怪鸟也必是用来画地狱变屏风的。想着,到得师父跟前毕恭毕敬地询问有何吩咐。良秀则完全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舔舔红嘴唇,用下巴颏指着怪鸟道:

“如何?一点也不怕人吧?”

“这鸟叫什么鸟呢?我还从来都没见过。”弟子边说边惶惑地打量这长耳朵的猫一样的鸟。

良秀一如平日的冷嘲热讽的语气道:

“什么,没见过?城里人就是不中用。这叫猫头鹰,是两三天前鞍马一个猎手送给我的。不过,这么不怕人的倒可能少见。”

说着,良秀缓缓抬手,从下往上轻轻抚摸刚吃完食的鸟的背上羽毛。就在这一摸之间,鸟突然一声短促的尖叫,霍地从桌面起,张开两爪猛然朝弟子脸上抓来。如果此时弟子不慌忙以袖掩面,肯定留下一两处疤痕。弟子惊叫着挥袖驱赶。猫头鹰乘势攻击嘴里叫着又是一啄,弟子也忘了是在师父面前,或站起抵挡,或蹲下扑打,只管在这狭小的房间抱头鼠窜。怪鸟亦随之忽高忽低,一有空当便直朝眼睛啄来。而每次都可怕地啪啪扇动翅膀,或如落叶纷飞或似瀑布飞溅或发出酒糟气味,总之诱发出一种莫可言喻的怪诞氛围,令人悚然骇然。这么着,那昏暗的油灯光亮都仿佛朦胧的月光,师父房间成了深山老林中妖气弥漫的峡谷,令人心惊肉跳。

但使弟子害怕的并不仅仅是猫头鹰的袭击,更使其汗毛倒立的,是师父冷冷面对骚乱而徐徐展纸舔笔描绘这文静少年惨遭怪鸟啄食的恐怖场面的光景。弟子瞥了一眼,当即感到大难临头。实际上他当时也真以为可能死于师父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