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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一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2018年07月08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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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瞧见死尸。今天是礼拜三,可我总觉得是礼拜天,因为我没去上学,妈妈还给我换上了那件有点儿瘦的绿灯芯绒衣服。妈妈拉着我的手,跟在外祖父后面。外祖父每走一步,都要用手杖探探路,免得撞着什么东西(屋里黑幽幽的,看不清楚,他又是一瘸一拐的)。走过立镜前,我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全身,绿色的衣服,脖颈上紧紧地扎着一条浆过的白带子。我在圆得像满月一样、脏乎乎的镜子里打量着自己,心里想:这就是我,今天像过礼拜天似的。

我们来到停尸间。

屋子里门窗紧闭,又热又闷。大街上传来太阳的嗡嗡声,除此以外什么也听不见。空气停滞不动,凝成一团,似乎能像钢板一样拧几道弯儿。停尸间里,飘浮着一股衣箱的气味。我朝四下里瞧了瞧,一只衣箱也没看到。角落里有张吊床,一头挂在铁环上。一股垃圾味儿直钻鼻孔。我反正觉得,周围的那些破烂玩意儿,那些快要霉烂的物件,看上去就像有股垃圾味儿,尽管它们实际上是另一种气味。

从前,我以为凡是死人都戴着帽子。现在一看,满不是那么回事。原来死人光着头,脑袋青青的,下巴上系着一条手帕,嘴巴略微张开,紫色的嘴唇后面露出带黑斑的、参差不齐的牙齿。舌头朝一边耷拉着,又肥大又软和,比脸的颜色还要暗淡,跟用麻绳勒紧的手指头颜色一样。死人瞪着眼睛,比普通人的大得多,目光又焦躁又茫然,皮肤好像被压紧实的湿土。我本以为死人看上去大概像普通人在静悄悄地睡觉。现在一看,也不是那么回事。死人像是个刚吵过架的、怒气冲冲、完全清醒的活人。

妈妈的穿着也像是过礼拜天:头上戴着压住耳朵的旧草帽,身穿领口封住、袖子长抵手腕的黑衣服。今天是礼拜三,看见她这身装束,我觉得她和我疏远了,像个陌生人。她似乎要跟我说些什么。这时候,抬棺材的人来了,外祖父站起身,迎上前去。妈妈坐在我旁边,背朝着紧闭的窗户,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气,时不时地整理着露在帽子外面的几绺头发。她出来的时候帽子戴得太急,头发没有来得及绾好。外祖父吩咐把棺材撂在靠床的地方。这会儿,我看清楚了,棺材满可以容得下那个死人。刚抬进来的时候,我觉得棺材太小了,似乎装不下这具躺下后跟床一样长的尸体。

我真不明白,干吗把我带到这儿来。这栋房子我压根儿没有进来过,还以为没人住哪。它就在大街的拐角上,很宽敞。在我印象中,房门从来没有打开过。我一直以为是座空房子。今天,妈妈跟我说:“下午别上学去了。”她说话的声音很沉重,半吞半吐的,我听了,心里一点儿也不快·活。她拿着灯芯绒衣服走过来,一声不响地给我穿上。随后,我们走到大门口,找到外袓父。我们走过三户人家,来到这儿。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街角这里还有人住,而且已经去世了。妈妈说:“大夫要下葬了,你可得老实点儿。”她指的大概就是这个人。

刚进来的时候,我没有瞅见死人。外祖父在门口和几个人说话。随后,他叫我们先进去。我还以为屋里已经有人了呢。进来一看,房间里黑魆魆、空荡荡的。刚一进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垃圾臭味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一开始,这股气味浓浓的,老是不散。现在,它跟热气一样散开了,闻不见了。妈妈拉着我走到房间的角落,然后和我一起坐下。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能看清屋里的东西了。外祖父打算打开一扇窗子。窗户和木棂像是焊在一起似的,四周全粘住了。他用手杖敲打插销,外套上落了很多灰尘,一动尘土就飞扬起来。他换了个地方,我也跟着转过脸去。最后,他宣布没有办法打开窗户。就在这时候,我瞧见床上躺着一个人。他在黑地里平躺着,一动也不动。我扭过头看看妈妈。只见她沉着脸,像个陌生人,两眼盯住另一个角落。我的脚够不着地,悬在空中,离地还有一截子。我把手放在腿底下,用手掌撑住座位,两腿晃来晃去,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晃着晃着,我想起了妈妈对我说的话:“大夫要下葬了,你可得老实点儿。”想到这儿,我觉得背后冒出一股凉气,扭过头瞅了瞅,只有一面干裂的木板墙。我似乎听见墙里有人说:“别晃荡腿啦,床上躺着的就是那位大夫,他已经死了。”我朝床上瞟了一眼,还是老样子。我这才看出来,原来那个人不是躺着,他已经死了。

打那时起,无论我怎么想方设法不去看他,总觉得有人把我的脸扭向那边去。我尽力朝别的地方看,可是不管在什么地方,我总是瞧见他,在黑暗中瞪着两只木呆呆的眼睛,青虚虚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生气。

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来参加葬礼。到这儿来的只有外祖父、妈妈和给外祖父干活的四个瓜希拉人。他们带来一口袋石灰,把石灰全都撒到棺材里去了。要不是妈妈坐在那儿直出神,样子怪怪的,我早就问她干吗要往棺材里倒石灰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倒空了以后,有个人把口袋提溜到棺材上面抖落了一阵儿,剩下的粉末从口袋里撒出来,看上去不大像石灰,倒很像锯末。那几个瓜希拉人抓住死者的肩头和两脚,把他抬起来。死者穿着一条普通的裤子,腰里系着一根宽宽的黑带子,上身是一件灰不溜丢的衬衫,只有左脚穿着鞋。阿达[1]说过,这叫一只脚是国王,一只脚是奴隶。右脚的鞋扔在床头上。看起来,死者躺在床上不大好受,放进棺材里就舒坦多了,平静多了。他那张脸本来像刚吵完架的清醒的活人的脸,这会儿,变得心平气和了,轮廓也柔和多了,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躺在棺材里才符合死人的身份吧。

[1]即后文阿黛莱达的昵称。

外祖父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拣起几件东西,放进棺材里。我又转过脸来瞅着妈妈,等着她告诉我为什么外祖父要把东西扔进棺材。可是,妈妈蜷缩在黑衣服里,态度十分冷漠,竭力不去看死人所在的地方。我也想学她的样子,可是办不到。我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块地方,没完没了地看。外祖父朝棺材里丢进一本书,然后冲着那几个瓜希拉人打了个手势。他们当中的三个把棺材盖盖上了。这下子,我觉得扳着我脑袋的那双手总算松开了,我这才能够仔细瞧瞧这个房间。

我又朝妈妈看了一眼。自从来到这栋房子以后,她第一次看我,勉强挤出个笑脸。忽然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这是火车在拐过最后一个弯道。我听见停尸的那个角落有什么响动。看了看,一个瓜希拉人正抬起棺材盖的一头,外祖父把死者落在床头的鞋子扔了进去。汽笛又响了,声音越来越远。猛然间我想到:“两点半了。”我记得每天这个时候(就是火车在最后一个弯道鸣汽笛的时候),同学们正好在校园里列队,准备上下午的第一节课。

“亚伯拉罕!”我在想。

我真不该带孩子来。这种场面对他很不适宜,就连像我这样快三十的人,对这种停尸待殓的压抑气氛,都感到很不舒服。我们可以现在就走。我可以对爸爸说:十七年来,这个人和外界断绝了一切往来,什么爱人之心啊,什么知遇之恩啊,他一概不懂。待在这种人住过的屋子里,实在太不舒服了。兴许只有爸爸才对他有点好感。正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他才不至于烂在屋子里。

这件滑稽可笑的事情真教我挠头。过一会儿,我们就要走到大街上,跟在这口只会教镇上人人感到兴高采烈的棺材后面。一想到这儿,我心里就惴惴不安的。不难想见,女人们从窗口望见爸爸、我和孩子跟在灵柩后面走过街头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棺材里的人行将腐烂了。全镇居民都巴不得他落到这样的下场:在冷冷清清的气氛中被送往墓地,只有三个人跟在棺材后面。我们的善举,到头来难免惹得一身臊。可爸爸拿定主意硬是要这么干。为了这个,等到将来给我们出殡的时候,恐怕没有一个人愿意前来吊唁。

大概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把孩子带到这儿来。刚才爸爸对我说:“你得陪我走一趟。”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孩子带来,也好有个依靠。现在,在这个闷热的九月的下午,我们待在这儿,觉得周围尽是恶狠狠的仇敌。爸爸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实上,在一生当中他净揽这种差事,惹得镇上人人恨得咬牙切齿。为了履行微不足道的诺言,他一点儿也不肯随俗。二十五年前,这个人来到我们家的时候,爸爸看到来客举止荒诞,大概早已料到今天镇上甚至没有人愿意拿他的尸体去喂兀鹫。也许爸爸早就预料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早就掂量过、盘算过可能出现的麻烦。现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他一定以为眼下不过是在了却多年的心事。即使需要亲自动手,拖着尸体走过马孔多的大街小巷,他也要硬着头皮干到底。

然而,事到临头,他又不敢单枪匹马地干了,非得拖着我一道去履行这个令人作难的诺言,这个早在我懂事以前就许下的诺言。当他说“你得陪我走一趟”的时候,根本不容我掂量掂量这句话有多大分量。给这么个人料理后事该有多么可笑,会招来多少闲话,我真是无法想象。镇上的人巴不得他在这个狗窝里变成一抔黄土。他们不仅如此希望,而且做好了一切准备,以迎接事情一步步地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他们由衷地盼望着这个结局,一点儿也不感到愧疚,甚至可以说,待有朝一日,死者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弥漫全镇,他们才开心呢。当这个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时,谁也不会感到震动、惊愕或羞惭,相反,他们只会觉得心花怒放。他们希望情况继续发展下去,直到死鬼的恶臭到处飘散,才算稍解心头之恨。

现在我们一插手,马孔多的居民就享受不到梦寐以求的快乐了。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决心不会使他们为一时失去快乐而感到悲哀,只会为这一时刻的姗姗来迟而感到遗憾。

既然如此,我更应该把孩子留在家里,免得他也卷进这场纠葛。十年来,人们把矛头对准大夫,如今要对准我们了。孩子应该置身这场纠纷之外。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待在这儿,为什么我们把他带到这间杂堆着废物的房子里来。他一语不发,困惑不解,似乎希望有人给他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坐在那里,手撑住椅子,摇晃着双腿,等着有人给他解开这个不解之谜。但愿不会有人告诉他什么,但愿不会有人给他打开那扇无形的大门,还是让他尽自己的所能去理解这些事吧。

他看了我好几次,我心里明白,他是觉得我穿上这件封领的衣服,戴上这顶旧帽子,显得那么反常、那么陌生,就连我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

假使梅梅还健在,还住在这栋房子里,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人们会以为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她,为了分担她的痛苦。或许她一点儿也不伤心,但是她可以装出悲痛的样子,镇上的人也就释然了。约莫十一年前,梅梅失踪了。大夫这一死,我们再也无法知道梅梅流落何方,或者她已经死了,那也无法弄清她的遗骨埋在何处。现在梅梅不在这里了。纵然在这里——倘若那些谁也搞不清楚的事情没有发生——她也很可能和全镇的人站在一边,反对六年中和她同衾共枕的人。此人对她的爱恋、对她的体贴,和一头骡子相去无几。

我听见火车在最后一个弯道上鸣汽笛的声音。我想:“两点半了。”这会儿,整个马孔多都注视着我们在干些什么。我总是排遣不掉这个念头。

我想到瘦骨嶙峋、又干又瘪的雷薇卡太太。从衣着到眼神,她活像一个幽灵。她坐在电风扇前,纱窗在她脸上投下晦暗的阴影。火车在最后的弯道那里消失时,雷薇卡太太探着身子把脑袋伸向风扇。燠热的天气和胸中的积怨折磨着她。她心中的风车翼正如风扇的叶片一样飞快地旋转着(然而转的方向恰好相反)。她这一生都被生活琐事紧紧缠住,只听她嘟嘟囔囔地说到处都有魔鬼捣乱。”说完,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下肢瘫痪的阿格达眼瞅着索莉塔送别未婚夫从车站回来。只见她拐过空寂无人的街角,打开阳伞,满面春风地走过来。这种欢悦心情,阿格达也曾有过,如今却只剩下一身的病。她常对自己说:“在床上折腾吧,就跟猪在垃圾堆里打滚一样。”

我排遣不掉这些想法。两点半钟,送信的骡子来了,蹚起一股呛人的灰尘。人们放弃了礼拜三的午睡,跟在骡子后面,等着取报纸。安赫尔神父坐在圣器室里打瞌睡,臃肿的肚皮上摊开一本每日祈祷书。听见送信骡子嘚嘚的蹄声,他挥挥手赶跑搅扰美梦的苍蝇,一边打嗝一边说:“净用肉丸子毒害我。

爸爸对所有这些事可说是镇定自若。即使在他吩咐打开棺材盖,把落在床头的鞋子丢进去的时候也是如此。也就是他吧,有这份心思替死鬼操办这些琐事。等到我们把死尸送出去,门口准会聚着一群人,端着夜间积攒下来的屎尿,等着把秽物泼到我们身上,聊表全镇居民的意愿。要是发生了这种事,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惊讶。冲着爸爸,他们或许不会这么干。不过,有些事的确会惹火他们,比如看不到那件盼了多年的开心事。在许多个闷热的下午,镇上的人,不分男女老少,每逢走过这栋房子,都要说:“早晚有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就会闻到那股臭味。”整个镇上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

再过一会儿就到三点钟了。塞尼奥莉塔知道快三点了。雷薇卡太太看见她走过来,暂时离开了电风扇,躲在纱窗后面叫住她,对她说:“塞尼奥莉塔,都是魔鬼。你知道吗?”我心里想,我的孩子明天上学去的时候,还和从前一样吗?不,他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孩子。他将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最后撒手一走,谁也不觉得欠他什么人情,谁也不会为他举行基督徒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