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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家庭琐屑 · 4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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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然,如果碰到她的心境非常安静,态度非常正经,她就要拿着写字牌和一小篮子账单和别的文件,坐了下去(那些账单和别的文件,看着什么都不像,只更像卷发纸);她这样坐好了以后,就尽力想要把那些账算出个所以然来。她丝毫不苟把这笔账和那笔账比较,把它们登在写字牌上,又擦掉了,把她左手上的手指头都数遍了,顺着数一气,再倒着数一气;这样,她就非常烦躁起来,非常懊丧起来,看着那样不快活;我看到她这样脸上笼罩了一层抑郁之色——而且是由我而起——就非常难过,就轻轻地走到她跟前,说:

“怎么回事啊,朵萝?”

她于是就要带着毫无办法的样子抬起头来,回答我说,“这些账老算不对。把我闹得头都疼起来了。我要它们做什么,它们就是不做什么!”

那时候,我就要说啦,“现在咱们两个一块来好啦。我先做个样子你看看,朵萝。”

于是我就要按着实际,表演起来,朵萝就要聚精会神地看着,也许能看五分钟的工夫;跟着她就要觉得非常地疲倦,于是把我的头发摆弄,叫它鬈曲,或者把我的领子放下〔10〕,试一试我的脸在那种情况下是什么样子,好轻松一下。要是我暗中透露出来,说不要她这样儿戏,非要坚持下去不可,那她就要越来越不知所措,露出非常害怕、非常愁闷的样子来,于是我就想,我头一次误打误撞地和她相遇,她是怎样活泼天然,她现在怎样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孩子式的太太罢了:这样一来,我就要沉痛自责,把铅笔放下去,把吉他请出来了。

〔10〕 当时领子上竖。

有许多事要我去做,有许多事惹我焦虑,但是因为我想到了前面所说的那种情况,我就把这些事一概藏之于心,含隐不露。现在想起来,我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我不敢说一定怎么样,不过我当时却为我那位孩子式的太太起见,就那样做了。我现在搜索枯肠,要把我心里的秘密,凡是我知道的,毫无保留,一概笔之于书。我感觉到,我从前那种失去了点什么或者缺少了点什么的意识,仍旧在我心里,占一席之地,但是那种意识,却没弄到使我觉得我的生命满含辛酸的程度。天气晴朗,我独自出外散步,想到往日那些夏天,满空中都洋溢着使我的童心喜悦迷恋的东西,那时候,我的确感到,在我的梦想实现中缺少了一点什么。但是我想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只把它看作是一种旧日的光辉,变得柔和轻淡,在现在的时光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使它像往日那样重现。有的时候,我也曾片刻之间,心里觉得,我本来也可以希望我的太太是我的参谋;有更坚强的性格和意志,来给我支持,来帮我前进;有一种力量,能把我身上不知哪儿空虚的地方填补起来:不过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却觉得,那仿佛只有我的幸福迥非人间所有,才能达到那种美满程度,在这个世界上,那是我永远不想做到的,也永远不能做到的。

以年龄而论,我这个丈夫只是一个孩子。除了这几页书里所写的,我没有别的愁烦或者经验,磨炼熏陶,使我的心肠变软。如果我做了问心有愧的事(我想我可能做了许多这样的事),那我做的时候,也只是由于用情不当,或者缺乏练达。我所写的都是事实,我现在想为自己开脱,也丝毫无济于事。

就这样,我把我们生命中的劳苦和繁难,独自承担,无人与共。说到我们尽力挣扎、勉强前奔地过日子的情况,我们仍旧跟从前差不多;不过我对那种情况也习惯了,朵萝也很少烦恼的时候了,这是我乐于看到的。她又跟她从前那样,像小孩似的嬉笑欢乐,千痛万惜地爱我,只要有旧日那些小玩意,就满心快活。

如果国会的辩论繁重——我说的是,由于篇幅长,不是由于质量高而繁重,因为关于质量,就很少是别的样子——我回去得晚,那朵萝就从来没有先睡下的时候,总是一听见我的脚步声,就一定跑下楼来迎我。有的时候,我在晚上,不用去做我那么苦用功夫才做得来的那种事,而在家里从事笔墨生涯,那她不管时候多么晚,都一定要静静地坐在我身旁,而且那样默不作声,因而常常使我以为她打盹睡去。不过一般说来,只要我抬起头来,我总是看到她那双碧波欲流的眼睛,安安静静、聚精会神地盯在我身上,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

“哦,你这个小伙子,可累坏啦!”有一天晚上朵萝说,那时我正把我的写字桌关上了,把头抬起来看她。

“你这个小姑娘,可累坏啦!”我说,“这样说更恰当。下次你可一定得先去睡啦,我爱。天太晚了,你熬不了。”

“别,别打发我上床去睡!”朵萝请求说,同时靠到我身旁。“我求你别打发我去睡!”

“朵萝呀!”

她忽然趴在我的脖子上,呜咽起来,使我大吃一惊。

“是不是不舒服啦,我的亲爱的?是不是不快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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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很舒服,很快活!”朵萝说。“不过你得叫我待在你身旁,看着你写东西。”

“凭那么明媚的一双眼睛,可深更半夜,看这种光景,真可惜了儿的了!”我回答她说。

“不过我这双眼睛真明媚吗?”朵萝大笑着回答我说。“我听到你说我的眼睛明媚,高兴极了。”

“那只是小小的虚荣罢了!”我说。

不过那却并不是虚荣;那只是她由于我的爱慕而生的一种喜悦,并没有坏处。这不用等到她说,我也很明白。

“要是你认为我的眼睛美,那你就得说,我可以永远待在你身边,看着你写东西!”朵萝说。“你当真认为我这双眼睛美吗?”

“非常地美。”

“那么,你永远让我待在你身边,看着你写东西好啦。”

“我恐怕,那不会叫你那双眼睛更明媚吧,朵萝?”

“会,会叫我的眼睛更明媚!因为,你这个机伶孩子,那样一来,那你脑子里默默地想象这个、想象那个的时候,你就不会把我忘了。我要是要说一句话,非常非常地傻——比平常说的都更傻,那你不会介意吧?”朵萝一面从我的肩头上面,探过头来,巴着眼往我脸上瞧,一面说。

“你又要说什么令人惊奇的话啦?”我说。

“我请你让我替你拿笔,成吗?”朵萝说。“在那许多点钟里面,你既然那样忙,那我也不要闲着才好。我替你拿笔〔11〕,可以吧?”

〔11〕 那时所用的笔,还没有钢制的,而是鹅的翎毛,所以易坏,须常更换。

我对她说可以的时候,她的快活仪容那样妩媚,使我现在想起来,都为之泪盈目眶。从那一次以后,凡是我坐下写东西的时候,她都经常地坐在她的老地方上,身旁放着几支备用的笔。我看到:她能以这种方式帮着我写作,她就得意之极,我要用新笔的时候——我常常假装着需要新笔——她就快乐之极:我于是就想起一种新办法来,讨我这位孩子式的太太喜欢。我于是就有的时候,假装着我的稿子里有一两页需要誊清。那时候,就别提朵萝有多兴高采烈了。你看她为这番伟大的工作做的那些准备;你看她系的那个围裙,从厨房里借来的那个围嘴儿。防备身上溅上墨水;你看她下的那些功夫;你看她作的那些无数次的停顿,为的好跟吉卜一块笑一气,仿佛吉卜完全也懂得似的;你看她抄完了,觉得不在末了签上自己的名字就不算工作完成那种信心;你看她跟小学生交卷似的把稿子送到我跟前的那种样子;最后,你看我一夸她,她就双手搂住了我的脖子那种情况:所有这一切,虽然别人看来,平常得很,但是我回忆起来,却不胜感动。

她抄完了稿子以后不久,就把一串钥匙,都放在一个小篮子里,挂在她的纤腰上,哗啦哗啦地满家蹀躞。这些钥匙所属的地方,我很少看到有锁着的,除了给吉卜当玩儿的东西而外,我也不知道它们有任何别的用处——但那却是朵萝所喜爱,而我也就因之而喜爱。她把这种装模作样从事家务,看作是当真管理家务,所以觉得非常满意。她那份高兴劲,就好像我们为了好玩儿,弄了一个玩具娃娃房子成天价照管一样。

我们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朵萝疼我姨婆的劲儿,也不下于疼我。她常常告诉我姨婆,说她当年怎样说,她恐怕我姨婆是“一个爱闹脾气的老东西”。我从来没看见过我姨婆对任何别人,那样始终如一、诚心诚意迁就通融。她尽力对吉卜讨好,不过吉卜却从来没理过她。她日复一日,听朵萝弹吉他,虽然我可以说,她并不喜欢音乐;她从来没对那些无能的仆人发过脾气,虽然她憋着一肚子的气,永远想要发作。她只要看到朵萝喜欢什么小玩意,不论多远,都走着给她去买,她从园里进来,看到朵萝不在起坐间,就永远在楼梯下面,以充满全家的欢乐声音大喊:

“小花朵儿哪儿去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