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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维克菲与希坡 · 2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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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爱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忸怩不安地在凳子上转动了好几下,才回答我说,“我请你别嫌我,让我进一言好啦!我在这儿,是以亲信的资格办事的。我在这儿,是以机密的地位服务的。即便米考伯太太和我共患难、同甘苦这么些年了,又是一个头脑特别清楚的女人,但是有的话,我要是同她谈了,我都不由得要认为和我所负的职责不相容。因此我要冒昧地跟你提议:在我们两个友谊的交谈里——这种交谈,我相信,是永远不会受到干扰的——要有一道界线。在界线的一面,”米考伯先生说到这儿,用公事房的界尺在桌子上比量着,“上天下地,凡是属于人类智识范围以内的,没有不可以谈的,只有一点小小的例外;在界线的另一面,就是那个例外;那也就是说,就是维克菲与希坡合伙事务所的业务,以及属于那个事务所,关于那个事务所的一切一切。我对我青年时代的伴侣,把这种意见提出来,叫他平心静气地判断一下,我相信,他不会见我的怪吧?”

我虽然看到米考伯先生改变了的神气,使他很不得劲儿,并且那种神气,好像紧紧地箍在他身上,仿佛他的新职责,跟不合体的衣服一样,但是我却觉得,我没有理由见他的怪。我对他这样说了以后,他好像觉得松通了,于是就和我握手。

“我对你说实话吧,我觉得维克菲小姐太招人爱了。她真是一位高超卓越的年轻小姐;贞静、娴雅、美丽,无所不备。我一点也不撒谎,”米考伯先生说,同时并没有明确的对象,把自己的手吻了一下〔2〕,用他那种最文雅的态度鞠了一躬,“我对维克菲小姐致敬!啊哼!”

〔2〕 这叫作飞吻,冲着某一个人,在远处吻自己的手而随即把手送出,以示亲爱或恭敬。

“我至少对于你这一点是高兴的,”我说。

“我们有幸,跟你一块过了一个令人舒畅的下午那一次,如果你没亲自告诉我们,我的亲爱的考坡菲,说叫朵萝的那个人,是你最心爱的,那我毫无疑问,一定要认为叫‘爱’的那个人是你最心爱的了。”

我们大家都有一种经验,偶尔会有一种感觉,好像我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很久很久以前都已经说过,已经做过似的——好像在渺茫的前代,我们已经就有过同现在一样的面貌,一样的东西,一样的环境,围绕在我们身旁似的——好像我们以后紧接着要说什么话,我们知道得非常清楚,仿佛我们忽然把要说的话想起来了似的!我平生之中,觉到这种神秘情况之强烈,从来莫过于米考伯先生说那些话以前那一会儿。

我和米考伯先生暂时告别,嘱咐他回家的时候,替我向每人致深厚的敬意。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又在凳子上坐下,把笔拿起来,把脑袋在硬领中间转动,以便写起字来,更舒服一些;那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了出来,自从他有了新的职务以后,我们两个中间就生出了隔膜,因而不能像从前那样推心置腹,因而完全改变了我们谈话的性质。

在那个古色古香的老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虽然那儿有些踪迹,表示希坡老太太的所在。我往爱格妮仍旧占用的那个屋子里瞧,只见爱格妮坐在炉旁一张老式的美丽写字桌前面,正写什么呢。

我把亮光一遮,她才抬起头来一看。于是她那聚精会神的脸上立刻满是笑容,她立刻令人舒畅地问寒问暖。使她这样笑容满面,受她这样殷勤慰问,真是莫大的快乐!

“啊,爱格妮呀!”我们一块并排坐下以后,我说;“我近来可真想你来着!”

“真的吗?”她回答我说。“又想啦!还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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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头。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爱格妮;我只觉得,好像我应该有一种精神方面的东西,而我可没有。咱们从前在这儿过得那样快活的时候,你永远凡事都替我动脑筋,我永远凡事都自然而然地向你请教,求你支持;因此,我真认为,我对于这种东西,失去了取得的机会。”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哪?”爱格妮高高兴兴地问。

“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我回答她说。“我自己觉得,我这个人还算认真,还算有恒心吧?”

“我认为那是毫无疑问的,”爱格妮说。

“也还有耐性吧,爱格妮?”我犹豫了一下,问道。

“不错,”爱格妮笑着回答我说,“可有耐性啦。”

“然而,”我说,“我可那么苦恼,那么忧虑,那么迟疑,那么犹豫,一点也没有能使自己拿得稳的力量,因此我知道,我一定缺乏一种——我怎么说好哪?——一种倚靠。”

“你要这么说,就这么说好啦,”爱格妮说。

“好啦!”我回答她说。“你瞧!你来到伦敦,我倚靠你,我马上就有了目标,就找到了途径。我迷失了途径以后,来到这儿,我一眨眼的工夫,就觉得我这个人好像变了样儿。我来到这个屋子里,使我痛苦的情况并没有改变;但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可有一种影响,对我起了作用,使我改了样儿,哦,还是改得比以前不知有多好哪!这是怎么回事哪?你到底有什么秘诀,爱格妮?”

她只把头低着,往炉火上瞧。

“我这还是老一套,”我说。“我要是对你说,在小事情上也跟在大事情上一样,都永远是一样的,那请你不要笑我。我从前那些麻烦事,都是胡闹,现在可变得正经起来了;但是不论多会儿,只要我一跟我这位异姓的妹妹离开——”

爱格妮仰起脸来一看——那样天人一样的一张脸啊!——跟着把手伸给我,我就吻了它一下。

“不论多会儿,只要一开始的时候,没有你给我判断是非,决定可否,那我就仿佛变得杂乱无章,陷入种种困难,闹来闹去,我就得跑到你这儿来(我永远跑到你这儿来),一来了我就感到安静,得到快乐。我现在就跟一个疲乏了的旅人一样,回到家里,有了那样安息的幸福感觉了!”

我说的这番话,我感觉得太深切了,这番话对于我,影响太真切了,因此我说着说着,不能出声了,我用手捂着脸,哭起来了。我这儿写的,都是真实的情况。不管我这个人的内心,有什么样的矛盾,什么样的龃龉,像我们中间许多人那样;不管我另外有什么不同的情况,另外有什么好得多的情况;不管我做过什么不顾情理,不听我自己的良心告诉我应做的事:我都一概不知道。我只知道,爱格妮在我跟前,我就感到安定和平静,而这种安定和平静,使我热烈诚恳,认真不苟。

她以那样安详恬静、像亲姐妹的态度,那样明媚的眼睛,那样温柔的声音,那样久已使她安身这个家在我眼里成为神圣之地的端庄稳重,使我不久就战胜了我这种弱点,诱导我不久就对她把我们上次分别以后发生的事,都对她说了。

“我再多一句话都没有说的了,爱格妮,”我把我心窝子里的话都说了之后说道。“现在,我完全倚靠你了。”

“不过你决不能倚靠我,特洛乌,”爱格妮令人可爱地笑着回答我说。“你一定得倚靠另一个人。”

“你是说,要倚靠朵萝吗?”我说。

“一点也不错,正是。”

“呃,我还没对你说哪,爱格妮,”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朵萝未免有点不大容易——我无论怎么样都不能说,她未免有点不大容易倚靠,因为她那个人,实实在在地纯洁、真诚——不过她可未免有点不容易——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当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爱格妮。她那个人,胆子太小了,一来就发慌,就害怕。她父亲还没死以前,我有一次,认为应当跟她谈一谈——不过你要是不嫌絮烦,那我就对你说一说,都是怎么回事。”

这样,我就告诉了爱格妮,说我怎样对朵萝说我穷了,说她怎样应该念一念讲烹饪的书,怎样应该记一记日用账,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哦,特洛乌啊!”她笑着劝我说。“这还是你从前那种卤莽劲儿!你用不着对一个胆子小、心肠软、没经验的女孩子这样突如其来,卤莽从事,也照样能在世路上,认真挣扎,努力上进啊。可怜的朵萝!”

我从来没听到有别人说过这样甜美宽宏的仁爱之言,像她回答我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当时我只觉得,好像我看到她带着赏识艳羡的态度、温存体贴的情意,把朵萝抱在怀里,就以这种态度和情意,默默无言地责问我,说我不该那样莽撞冒失,弄得朵萝那颗小心儿扑腾乱跳。当时好像我看到,朵萝用她那种一团迷人的天真,把爱格妮拥抱,对爱格妮感激,对爱格妮央告,叫她反对我,同时却又以她那种一团赤子之心的天真,把我疼爱。我那样感激爱格妮,那样爱慕爱格妮!我好像看到她们两个在一块,身在一幅光明的画图里,那样水乳交融,你敬我爱。

“那么我该怎么办哪,爱格妮?”我看着炉火,过了一会儿,问道。“我怎么办,才算是对了哪?”

“我想,”爱格妮说,“要采取正大光明的道路,就应该给那两位老小姐写信。难道你看不出来,任何秘密的行径都是不值一顾的吗?”

“不错。要是你认为不值一顾,那就是不值一顾,”我说。

“我对于这一类事,没有什么资格作判断,”爱格妮带出谦虚的态度来,犹豫了一下说,“但是我可毫无疑问感到——简单地说吧,我感到,你这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并不像你平素的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