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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侠肝义胆 · 2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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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这个话没有什么可以回答的,只又战战兢兢地重了一声“哦!真个的!”

“别人都说他是个疯子,”我姨婆说。“我对于这种说法,为我自己起见,实在还暗中喜欢哪。因为,要不是他们说他是个疯子,那我这十来多年——实在说起来,自从你姐姐贝萃·特洛乌使我失望以后——怎么能天天和他相处,时时向他请教哪?”

“有那么久啦?”我说。

“那些不要脸、说他疯了的人可就真好啦,”我姨婆接着说。“狄克先生和我有点瓜葛之亲;这一点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必管,那用不着细说。我只想说,如果不是我出头干涉,那他哥哥就要把他关一辈子的。简单地说,就是那样。”

我看到我姨婆说到这儿,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来,我也跟着作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来,不过我恐怕我那是有些虚伪。

“他哥哥这个人,真是个妄自尊大的糊涂家伙!”我姨婆说。“因为他弟弟的脾气多少有点古怪——其实他比起许多许多人来,古怪的程度还不到他们一半那么厉害哪——他就认为,别人在他家里看见这样一个人,显得寒碜,因此他就把他送到私人办的疯人院里去:其实他父亲死的时候,还把他这个小儿子,托付给他大儿子,叫他特别加以照顾哪,因为那老头儿也认为他这个小儿子是个半拉疯子。他那是明白得过头啦,才那样想。毫无疑问,那一定是他也疯了。”

我姨婆说到这儿,表示出对这种看法坚决地信以为然的样子,我也跟着表示出坚决地信以为然的样子来。

“因此我才插上手去,”我姨婆说,“说要帮他个忙。我说,‘令弟是神志清醒的,这阵儿比你清醒得多,将来还是要比你清醒得多,这是可以预先料到的。你把他那点进款给他,叫他跟着我来过好啦。我不怕他疯,我不怕他寒碜,我很愿意照顾他,我绝不会像别人那样虐待他。我这样说,是指着疯人院里管事的那些人以外的人说的。’我和他哥哥吵过多少次,”我姨婆说,“他哥哥到底让他跟着我来了。从那时以后,他就一直跟着我过。世界上所有的人里面,就找不出有比他的性子再柔和,脾气再好的来!至于出个主意什么的,那就更不用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啦,除了我,别人谁也摸不着他的脾气。”

我姨婆一面理衣服,一面甩脑袋,好像要把全世界对她的挑战,用手一理而清,用脑袋一甩而去似的。

“他有一个姐姐,他很疼他这个姐姐,他姐姐那个人也不错,也很疼他。但是有一件事,可闹得不好——原来她也和别的女人一样,嫁了个丈夫。那个丈夫,也和所有的丈夫一样——老叫她苦恼。这种情况,对于狄克先生发生了极大的影响(我想,那不能说他是疯了!),再加上他怕他哥哥,觉得他哥哥待他残酷。这种种情况,一齐都来了,可就叫他得了热病了。那是他还没跟着我过以前的事儿了,不过即便这阵儿,他一想起那种情况来,都受不住。他对你提过查理第一的话来着吧,孩子?”

“提过,姨婆。”

“啊!”我姨婆说,一面用手揉了揉鼻子,好像她有些烦躁的样子。“那是他一种打比方的表达方式。他把他自己的病和那档子巨大的骚乱连在一起了;这本是很自然的。那种说法,就是他想表示那种情况的时候喜欢用的词藻,或者说暗喻什么的,反正不管你怎么叫吧,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他想得对,那他为什么就不可以那样说哪?”

我说,“一点不错,完全可以那样说,姨婆。”

“那种说法,当然不合乎条理,也不合于世俗。那是我知道的;就是因为那样,我才坚决地反对他把那个话写在他的呈文里。”

“他写的那个呈文,是说他自己的历史的吗,姨婆?”

“不错,孩子,”我姨婆说,同时又把鼻子揉了一下,“他那是给司法大臣写的,或者给别的大臣写的,总而言之,给那种花钱雇来、接受呈文的人写的,写的是他自己的身世。我想,以后不定什么时候,总有递进去的那一天。他要是把他那种比喻式的表达方法撇开不用,他就还不能把呈文写成;不过那无关轻重;反正这样一来,他就有个事儿占着身子了。”

实在说起来,我后来发现,狄克先生有十年以上的工夫,老在那儿尽力要把查理第一撇开,不把他写到呈文里面去,但是查理第一却又一直地老和他纠缠不清;他一直到现在,还是没能把查理第一撇开,还是没能不把他写在呈文里。

“我再说一遍,”我姨婆说,“除了我,别人没有摸得着他的脾气的,世界上的人,没有比他再柔和,再仁慈的了。他有的时候,倒是喜欢放放风筝什么的,不过那有什么关系!连富兰克林不是也常放风筝吗?富兰克林还是个奎克派〔6〕,或者那一类的人哪,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一个奎克派放风筝,比任何别的人,都更可笑。”

〔6〕 美国政治家、作家兼科学家富兰克林为试验电而放风筝。奎克派为基督教派之一,以生活态度严肃为标榜,故与放风筝不协调。

如果我能设想,我姨婆是特别为我个人起见,把我当作听体己话的人,才把这些细节又说了一遍,那我自然要觉得我姨婆对我是另眼相看的了;从她现在这样对我垂青的情况里看来,可以预料她以后待我也不会怎么不好的。但是我却不能不注意到,她之所以说这一类话,主要的还是因为这番话早就存在她心里,于我并没有什么关联,不过因为没有别的人在她跟前,所以才对我说罢了。

同时,我得说,她那样挺身而出,保护那位于人无害而令人可怜的狄克先生,这种义气在我那幼小的心里,不但出于自私,生出自己前途有望的想法,同时也出于不自私,充满爱她的热情。我现在相信,对于我姨婆,当时开始认识到,她虽然有许多古怪脾气、乖僻性格,但是她却有一种品格,值得尊敬,可以信赖。那一天,她虽然也和头一天同样地严厉,也和头一天同样地时时因为驴而跑出去、跑进来,特别因为一个青年,从窗户那儿,和捷妮飞眼儿,惹得她大生其气(种种恶行之中,最严重地触犯我姨婆的威严的,这就是一种),但是如果说这种情况并没使我减少我对她的畏惧,它却好像使我增加了我对她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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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姨婆给枚得孙先生去了一封信,在收到回信之前,自然得经过相当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焦虑达到极点。但是我却尽力把这种焦虑压服下去,对我姨婆和狄克先生,都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尽力使他们喜欢我。我本来想和狄克先生一块儿到外面去放那个大风筝。但是我除了头一天来的时候,我姨婆给我裹在身上那一套什么都可以说、就是不能说是好看的衣服而外,我就没有别的衣服,因此我只能死待在家里。只有天黑了以后,我姨婆为我的健康起见,押着我去到外面的悬崖上,往来走一个钟头,再去睡觉。后来枚得孙先生的回信到底来了,我姨婆告诉我,说他要在第二天,亲自来和我姨婆谈我的问题,我听了这个话,吃惊不小。到了第二天,我仍旧跟以前一样,装束得古里古怪地,坐在那儿一分钟一分钟地数时辰,心里有时希望低落,又有时畏惧增长,因此脸上就一阵红,一阵热。我就这样待在那儿,等着那个使我心惊的阴沉面目出现,其实他还没出现,我早就已经每一分钟都心惊一次了。

我姨婆比平常稍微肃竦、严厉一些,不过除了这种情况而外——我看不出别的表现,足以说她在那儿准备接见我怕得那样厉害的那个人。她坐在窗前做活儿,我就坐在她旁边,心里想这个,想那个,把枚得孙先生来拜访的一切结果,可能和不可能的,全都想到了。我就这样一直待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我们的正餐早已无定时地往后推延了,但是因为天已经很晚了,所以我姨婆就叫预备饭,她刚这样吩咐了之后,就嚷起来,说又有驴来了。我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枚得孙小姐,用偏鞍骑在驴身上,像存心故意的样子,从那片神圣的青草地上走过,跟着在门前站住,往四下里张望。

“滚开!”我姨婆说,同时在窗户里又把脑袋摇晃,又用拳头比划。“这儿不许你来!你敢来侵犯我!滚开!呀!你这个大胆的东西!”

枚得孙小姐只冷静地往左右瞧,她那种不理不睬的样子,一定把我姨婆惹得火儿极了,所以我相信,她当时竟呆住了,不能按照平常那样,立即冲到门外面去。我趁着这个机会,告诉了她,说来的这个人是谁,又告诉她,现在走到冒撞她的那个妇人跟前的绅士(因为往上去的路很陡,他落在后面)就是枚得孙先生本人。

“我不管他是谁!”我姨婆喊道,一面在窗户里,仍旧摇头,同时做出种种弯身屈膝的姿势,可就是没有表示欢迎的那一种“我不能让别人侵犯我,我不许那样。叫他滚!捷妮,把这个驴扭过去,把它拉走。”跟着我躲在我姨婆身后,看到了一种说打就打的小小全武行场面:那个驴就定在那儿,谁也不听,它那四个蹄子直挺挺地竖在四下,捷妮就抓住了它的缰绳,要把它扭转过去,枚得孙先生就死气白赖地要拉它往前,枚得孙小姐就用一把阳伞打捷妮,好几个孩子,都跑来看这场武戏,就使劲儿喊叫。我姨婆一下看见了这群孩子里面,有赶驴的那个坏小子(他虽然还不到十几岁,却是触犯她最凶的老对头),就冲到闹事的地点,朝着他扑去,抓住了他,把他拽到了园子里,这时,他的夹克都扯到头上,两脚在地上直擦。我姨婆把他拽到园里以后,叫捷妮去找警察和治安法官,好来逮他,审他,当场罚他。她就这样把那孩子逼在那儿,一时不能逃脱。不过这出武戏里这一场,并没拉得很长,因为这个小恶棍是闪转腾挪的能手,而这些手法,我姨婆却一窍不通。因此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嘴里呼啸着脱身而去,只有他那钉着钉子的靴子,在花坛里践踏蹂躏,留下了很深的印儿,他去的时候,还耀武扬威地把驴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