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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含辛茹苦,自食其力 · 2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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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了温泽台他的寓所了(我注意到,这个寓所,也和他那个人一样,又旧又破,但是,也和他一样,尽力装出体面的样子),他把我介绍给米考伯太太。只见她是一个身材瘦削,面目憔悴的女人,一点都不年轻了。她正坐在起坐间里(楼上的房子完全空着,连半件家具都没有,老遮着窗帘子,挡外人的耳目),怀里抱着一个娃娃正吃奶。这个娃娃是个双生儿。我可以在这儿说一下,在我和米考伯一家人打交道的整个时期里,我几乎没有一次,曾看见过这一对双生儿有同时都离开米考伯太太的奶头子的。他们两个之中,总有一个,在那儿吃奶。

除了这一对双生儿而外,还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米考伯大少爷,大约四岁,另一个是米考伯大小姐,大约三岁。这一家里,全班人马,就是这些,另外只有一个面皮深色的姑娘,那是他们的女仆。她的鼻子有一种毛病,老哼儿哼儿的。我到那儿不到半个钟头,她就告诉我,说她是个“舍哥儿”,从附近的圣路加贫民院〔9〕里来的。我的屋子在房子的顶层,靠着后部。那是一个闷气的小屋子,墙上满画着一种花样,据我那幼小的想象看来,和蓝色的小圆糕一样。屋里几乎没有家具。〔10〕

〔9〕 圣路加贫民院在城路和牧女路拐角处。

〔10〕 英国出租房子,一般都带家具。

米考伯太太带着一个双生儿,上楼把这个屋子指给我,她一面坐下喘,一面说:“我从来没想到——我结婚以前,跟着爸爸和妈妈过日子的时候——从来没想到,我还得有一天,因为没有办法,弄个房客来家。不过米考伯先生既然日子过得困难,那么,个人的好恶,就都不在话下了。”

我说:“你说的是,大妈。”

“现在,就这阵儿,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就差不多要把他压趴下了,”米考伯太太说,“到底有没有办法叫他渡过这个难关,我不知道。我在家里和爸爸妈妈一块儿过日子的时候,我真不懂得,我现在用的这几个字眼儿,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像爸爸说的那样,你有了‘爱克斯柏伦夏’〔11〕就懂得了。”

〔11〕 拉丁文experientia,“经验”的意思。

米考伯先生曾在海军陆战队里当过差。这还是米考伯太太告诉我的呢,还是出于我自己的想象呢,我现在不能确实说出。我只知道,我一直到现在还相信,他曾有一度,在海军陆战队里有过差使,却说不上来怎么知道的。他现在给几家五行八作的买卖在城里当“跑合儿的”,不过据我所知道的,却赚不到什么钱,或者说,赚不到半个钱。

“如果米考伯先生的债权人,不肯给米考伯先生宽放期限,”米考伯太太说,“那有什么后果,只好他们承担了。他们还是把事情早早地弄一个水落石出的好,越早越好。石头上挤不出血来,也就像米考伯先生身上挤不出还债的钱来一样,更不用说叫他出讼费了。”

还是由于我过早地就自食其力,米考伯太太因而弄不清楚我的年龄呢,还是由于这件事老存在她心里,她总得找个人谈一谈,发泄发泄,如果实在没有别的人,哪怕对那一对双生儿谈一谈呢,关于这一点我永远也说不清楚。不过她刚一见我的时候,就是这样谈法,在我和她交往的期间,她一直是这样谈法。

米考伯太太真可怜!她说她曾尽过最大的努力,想过办法;我也毫不怀疑,她尽过最大的努力,想过办法。因为,在街门的正中间,钉着一个大大的铜牌子,把那块门都盖满了,牌子上刻着“女子寄宿学舍,校长米考伯太太”的字样。但是我却从来没看见过有“女子”到这儿上学,也从来没看见过有“女子”到这儿来,或者打算到这儿来。也没看见过米考伯太太作任何准备,接受任何“女子”。我所看见的或者听见的到米考伯先生家来的人,只是债主。他们一天里面,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光临。其中有的还真横。有一个满脸污垢的人(我想他是个鞋匠),老是七点钟那么早的时候就挤进了过道,朝着楼上的米考伯先生喊:“你下来!你还没出门儿哪!你别装着玩儿啦。还钱,听见啦没有?你躲着也没有用,那太孙子了。我要是你,我决不能像你这样装孙子。还我钱好啦。听见啦没有?你干脆还我们钱。听见了没有?你下来!”他这样骂了以后,仍旧没有反应,他的火儿可就更大了,他就骂起“骗子”,“强盗”来。连这样骂,也没有用,于是他就想出绝招儿来,跑到街的对面,朝着第二层楼的窗户(他知道米考伯先生就在那儿)大声吆喝。在这种时候,米考伯先生就又伤心,又惭愧,有时竟悲惭不能自胜,拿起刮脸刀来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这是从米考伯太太尖声的喊叫里可以听出来的)。但是事情过了以后,还不到半个钟头,就看见他特别的精心细意,把鞋擦得亮亮的,穿起来,哼着小调儿,比以先更文明味儿十足地走出门去。米考伯太太也同样地能屈能伸。我曾见过她在三点钟的时候,因为纳不起国家的税款,急得都晕过去了,而在四点钟的时候,却又吃起带面包渣儿的羊羔排骨,喝起温热了的麦酒来(那是把两把茶匙当了买来的)。有一次,按照判决,强制执行,刚把家具抬走,我碰巧活儿完得比平常早一些,六点钟就回家了,那时候,我看见米考伯太太躺在壁炉前面(当然怀里抱着一个双生儿),晕在那儿,头发都散了,乱披在面前;但是当天晚上,她却在厨房的炉火前面,又吃带面包渣的烤小牛肉排,又谈她爸爸和她妈妈的故事,又谈当年和她来往的人。我从来没看见过她的兴致有比那个时候更高的。

我的空闲时间,就在这所房子里和这一家人一块儿过的。我的早餐——一便士的面包和一便士的牛奶——是我自己预备好了,闭门独享的,没人和我争嘴。我还老在一个橱子里,单找了一个搁子,另放一块面包和一小块干酪,等我晚上回来的时候用作晚饭。只这两顿饭,就在那六个或者七个先令里,“破费”了不少了,这我很知道。整个白天,我都不在家,都在货栈里做活儿,而我一个星期,就靠那一丁点儿钱维持生活。从星期一早晨起,一直到星期六晚上,我不记得有任何人给我出过任何主意,对我作过任何建议,给过我任何鼓励,给过我任何安慰,给过我任何帮助,给过我任何支持:这是正像我一心想上天堂一样能够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的。

我太年轻了,太孩子气了,太没有能力了——我有什么办法能不那样呢?——来维持我自己的全部生活。因此,在早晨往枚·格货栈去的时候,我看到点心铺外面摆的陈点心,半价出售,我就往往忍不住嘴馋,因而把我留着买正餐吃的钱买了点心吃了。这样一来,在吃正餐的时候,我只好饿着肚子,什么都不吃,再不就只买一个小面包卷儿,或者一片布丁吃了完事。我记得,当时有两家卖布丁的铺子,看我的财政状况,有时照顾这一家,有时照顾那一家。其中的一家,离圣马丁教堂〔12〕不远,在教堂后身儿一个大院儿里,现在都拆了。那家铺子卖的布丁,里面有小葡萄干,很有些特别,但是却贵,它那儿两便士一个的布丁,也不过像普通一便士一个的布丁那么大。卖普通布丁的铺子,最好的是河滨街〔13〕上那一家,就坐落在后来拆了又重新修盖的那一块儿。它家卖的布丁,个头壮实,色气发灰,面发死〔14〕,样子脬脬囊囊的,有大个的扁葡萄干儿,整个儿地插在上面,一个一个地离得很远。这家的布丁,每天恰好在我吃正餐的时候,热腾腾地刚做得,所以我往往就吃那个当正餐。我平素日子经常丰富一点儿的正餐,是一条搁香料的干灌肠和一便士的面包,再不就是饭铺里四便士一盘儿带血的牛肉,再不就从我们干活儿那个货栈对过儿一家叫“狮子”或者“狮子”再加什么的破烂老客店里(我忘了到底叫什么了)买一盘子面包带干酪和一杯啤酒。我记得,有一次,我早晨从家里带出一块面包来,用纸包着,夹在胳膊底下,像一本书似的。德鲁锐巷〔15〕附近,有一家铺子,专卖“时髦牛肉”〔16〕,很出名,我把那块面包,带到那家铺子里,叫了一“小盘”那种美味,就着吃了。我当时那样一个小鬼,一个人跑到了那儿去,堂倌怎么个想法,我不知道;不过直到现在,他当时的样子,还像在我眼前一样:只见他直眉瞪眼地瞧我,还叫另一个堂倌也出来瞧我。我单独地给了他半便士作小费,不过我心里却希望他顶好不要那个钱才好。

〔12〕 圣马丁教堂:伦敦叫这个名字的教堂有好几个,这儿所指,是田野中的圣马丁,离河滨街西头不远。

〔13〕 河滨街是伦敦老城和西头之间的通衢。

〔14〕 布丁或蒸,或煮,或烤。“色气发灰”是蒸或煮的(烤的则现黄色)。“面发死”,因布丁须用酵母粉发,发得不好,面就发死。色气发灰,也和面没发好有关,面发好了应为白色。

〔15〕 德鲁锐巷在河滨街西北。

〔16〕 “时髦牛肉”:这是把碎牛肉炖成浓汤的食物。

我记得,我们有半点钟的工夫吃茶点。我要是口袋里还有钱,我就买半品脱煮好了的咖啡和一片黄油面包,我的钱要是都花没了,我老是往夫利特街〔17〕的鹿肉铺子里瞧;再不就在那种时候,溜达到考芬园〔18〕市场那么远的地方,瞪着眼瞧那儿的菠萝。我很喜欢在阿戴尔飞〔19〕一带溜达,因为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到处都是阴暗的拱顶。我还记得,就像现在见到的一样,有一天晚上,我从这样一个拱顶底下出来,一下来到了靠河边的一家客店,店前有一块空地,几个卸煤的工人正在那儿跳舞。我当时就在一个凳子上坐下,瞧他们跳舞。我一直地纳闷儿,不知道他们心里对我怎么个想法!

〔17〕 夫利特街在河滨街东。以夫利特溪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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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考芬园在河滨街西北,是伦敦的菜市、花市、水果市。

〔19〕 阿戴尔飞为伦敦一个地区,在河滨街南,临泰晤士河,房屋就河滨地势,都有地下穹隆,覆以拱顶,有“地下城”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