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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十二

[德]赫尔曼·黑塞2018年06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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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你的人生,你在心中描绘出这样的形象。你有过一个信念,一个冀求。你做好了心理准备,愿意做任何事情,愿意受任何苦恼,愿意付出任何牺牲——可是你逐渐明白人生并不要求你做任何事情、受任何苦恼、付出任何牺牲。人生绝对不是具有英雄角色的英雄诗篇,而是小市民式的舒适起居间,那里只要有美食、有咖啡、有手工编织的袜子、有扑克牌的‘塔罗’游戏、有收音机的音乐,就会完全感到满足了。那以外的东西,比如英雄式的东西、美丽的东西、想要赞美伟大的诗人或者崇拜圣徒的人,或者其本身拥有那种素质的人,就会被嘲笑是傻子,是像唐吉诃德那样的隐士。是的。我也有过和你相同的遭遇。我也是具有杰出素质被生下来的少女。被赋予遵从高标准的模范而活、向自己课以高标准的要求、完成高贵课题的天职。我背负了重大的命运,不是成为王后,就是成为革命家的情妇,或者成为天才的妹妹,或者成为殉教者的母亲。可是人生允许我做的,却只是成为略具品位的高级妓女而已——要成为这样还让我颇费了一番力气呢!总之,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有一阵子,我也感到绝望,不知如何是好。并且很长一段期间,我认为这一定是我自己不好,把罪加在自己身上。我认为现实的人生一定永远都是正确的。由于这个人生嘲笑我的美梦,所以我所怀的梦想一定是愚蠢的,一定有哪里不对。可是那样认为并没有任何用处。幸好我的眼睛锐利,耳朵灵敏,再加上些许的好奇心推波助澜,我决定要好好掌握所谓的现实人生的真面目。我仔细观察我的朋友和邻居等五十人以上的人和他们的命运,于是,哈利,我知道自己的梦想是正确的。和你的梦想相同,比一般世人的要正确一千倍。至于人生和现实什么的则是不正确的。像我这样的女人,竟然只被允许选择不是供赚钱主义的男人驱使,坐在打字机前悲惨地、毫无意义地变老,就是为了钱,和那样的赚钱主义的男人之一结婚。这和像你这样的人必须寂寞地、畏怯地、绝望地拿起剃刀来,都同样是不公平的。虽然我的不幸或许有更多是物质上的、道德上的,而你的不幸则有更多是精神上的——不过走的路却是相同的。你会认为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明白你对狐步的恐惧,对酒吧和舞场的厌恶,对爵士音乐及那一类破烂东西的反抗吧?但那种东西我可是太过了解了。你讨厌政治,对政党和报纸的废话和不负责任的兴风作浪感到悲伤,对过去和未来的战争感到绝望,对现在的人的思考、阅读、建筑、音乐、节日、学识感到绝望,我也都非常了解!荒原狼先生,你是正确的,正确一千倍。可是你的希望非破灭不可。对今天这个单纯的、舒适的,只为一点点东西就感到满足的人世间,你的要求太多了,太没有节制了。人世间会把你吐出来的。对人世间来说,你拥有的层面太过广泛了。像你和我这样的人,是不能想活在现在的人世间,享受现在的人世间的。对追求真正的音乐,放弃虚假的音乐;追求真正的快乐,放弃娱乐;追求灵魂,放弃金钱;追求真正的工作,放弃营业,追求真正的热情,放弃玩乐的人来说,这个有点干净、卖弄小聪明的世界,绝对不是怀念的故乡……”

她望着地上,沉思着。

“荷蜜娜,”我温柔地对她说,“你拥有多么好的眼睛呀!就是这样的你教我跳狐步的!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活下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呢?是只有我们现在的时代是如此吗?还是任何时代都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可是为了世界的名誉,我就暂且假定那是只有我们的时代是这样的,那只是时代的病症,只不过是短暂的不幸好了。世界的指导者公然地为下次的战争做着准备,产生出明显的效果。另一方面,我们则在这段期间跳狐步、赚钱、吃巧克力酒心糖——事实上在这样的趋势下,社会原本应该过得更俭约朴素才对。从前是美好的,也希望将来会更好、更丰饶、更广阔、更深奥。可是那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我认为不管什么时代,应该都是这样的……”

“你是说总是像今天这样的吗?世界总是只为政治家、暴发户、酒保、花花公子这些人存在,连让人呼吸的空气都没有吗?”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谁也不会知道的。不管是哪一种,反正都一样。不过现在我想起了你最喜欢的人——莫扎特。你经常告诉我莫扎特的事情,也把莫扎特的信读给我听。他怎么样呢?在他的时代,是谁统治世界、占尽便宜、带头指挥、胡作非为的呢,是莫扎特呢,还是精明的生意人?是莫扎特呢,还是最平庸的人?莫扎特是怎样死的?怎样被埋葬掉的?我认为永远都是那样的,将来也会是那样的。英雄啦、天才啦、大事业啦、伟大的感情啦,像这些在学校里被叫做世界史,为了学识必须记诵下来的东西——事实上只不过是学校的老师为了教育胡诌出来,让孩子们在规定的学习年限内学习的谎言而已。以前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的。也就是说,时代和世界、金钱和权力是属于最平凡的人的。除了死之外,并没有任何东西属于真正的人。”

“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吗?”

“有的,永恒就是。”

“你是指名声,会流传给后代的名声吗?”

“不是的,狼先生,才不是名声——你认为那种东西是有价值的吗?认为真正纯粹完全的人都会变成有名,都会流传后世吗?”

“不,我当然不那样认为。”

“所以并不是名声。名声只为教育存在,学校的老师是这样说的。才不是名声,完全不对!我所说的永恒,信仰虔诚的人称为神的国度。我认为像我们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要求这样多的人,像我们这样拥有憧憬的人,像我们这样拥有广泛层面的人,如果除了这个世界的空气之外没有别的还可以呼吸的空气,如果除了时间之外没有永恒,是完全无法活下去的。那个永恒正是纯真的人的国度。属于那个国度的是莫扎特的音乐,以及你所说的伟大诗人的诗。展现奇迹、完成殉教之死,以及为人们留下伟大实例的圣徒也住在这个国度里。另外,一切真实行为的具体呈现、一切真实的感情力量也属于永恒。即使没有任何人知道、没有任何人看到、没有任何人写下来保存于后世也是一样。永恒没有后世,只存在于现在的世界。”

我说:

“你说得很对。”

“信仰虔诚的人,”她沉思着继续说下去,“对此知道得最清楚。所以他们选出圣徒来,创造出‘圣徒的世界’,圣徒正是真实的人,是救世主的弟弟。我们的一生都以他们为目标向前迈进,累积善行、勇敢地思想和爱。经由从前的画家,圣徒的世界被视为位于黄金的天国,描绘成充满光辉、美丽与和平——那正是我前面所说的永恒。那是位于时间与假象彼岸的国度。荒原狼先生,我们就属于那里,那里就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的心都以那里为目标努力着。所以我们向往死。只要到那里去,就又可以看到你的歌德、诺伐里斯和莫扎特了。我则可以见到我的圣徒——克里斯多福[35]和尼里的菲利普[36]等人,全都可以见到。有不少圣徒,原先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呢!罪也是成为圣徒的路之一,罪和恶都是如此。或许你会笑也说不定,不过我经常认为也许我的朋友帕布罗也是深藏不露的圣徒。啊!哈利,我们为了返家,必须在许多肮脏的、愚蠢的事物中摸索着通过去才行!没有人引导我们。唯一引导我们的,就只有我们的‘乡愁’而已。”

[35]克里斯多福(Christopher),一位著名的圣徒,生平却罕为人知。据称,他生于叙利亚或亚里西亚,大约是第3世纪中叶的人。Christopher字面上的意思是‘背负耶稣的人’。

[36]尼里的菲利普(Philip of Neri,1515~1595)。家境富有,年轻时自律修身,追求学问;为了逃避富裕叔父的继承权,偷偷离家,到罗马去做家庭教师。1574年,同其他僧侣建立教派。

她又非常低声地说出最后一个字。现在房间里安稳而平静,太阳即将沉没,我那无数的藏书,书脊上的金字闪闪发亮。我用双手扶住荷蜜娜的脑袋,吻了她的额头,有如兄妹一般,把脸颊凑上去,让她的脑袋向我靠近过来,就那样静止不动片刻。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永远保持这个姿势下去,今天已经不想外出了。可是大舞会前最后一夜的今晚,玛丽亚答应要和我见面。

在到她那里的途中,我没有想玛丽亚,而是一直在想荷蜜娜所说的那些话。我认为那一切大概不是她自己的思想,而是我的思想。眼光锐利的她把那思想判读出来吸进去予以重现,所以我的思想采取了具体的形式,崭新地出现在我面前。她陈述永恒的思想,那个时候我衷心感激。我需要永恒的思想。没有永恒的思想,我既无法活也无法死。今天,我的舞蹈老师——女朋友,再度赋予了我神圣的彼岸、超越时间的东西、永恒的价值与神圣的具体世界。我忍不住想起了在自己的那个歌德的梦中,以那样没有人性的笑、以不朽的玩笑嘲弄我的老贤人。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歌德的笑,理解了不朽人物的笑。这个笑并没有对象,只是一种光,一种亮度。是真正的人冲破苦恼、恶德、迷惘、烦恼、人的误解进入永恒中,进入世界的空间中时留下来的东西。“永恒”就是从时间的解脱。也就是时间返回纯真,经过化身之后返回空间。

我在我们见面的夜晚总是在那里用餐的地方寻找玛丽亚,但她还没有到。在郊外安静的小餐馆里,面对准备好的餐桌坐着等待着时,我又想起了刚才的交谈。那时候出现在荷蜜娜和我之间的思想,对我来说其实早已熟知,简直就像我自己做出来的神话从形象的世界被汲取出来似的!在超越时间的空间中存活的不朽人物,远离人世间,成为形象,将有如大气般透明的永恒倾注在身边。并且超越这个大地、冰冷的、有如星辰般光辉的世界灿然之美——为什么这一切都离我这么近呢?于是我想起了莫扎特《嬉游曲》和《平均率钢琴曲》中的曲子。我觉得在那音乐中,仿佛到处都充满着这种有如冰冷的星辰般的明亮和光辉,震动着大气的澄明。确实是那样没错。这样的音乐就像是变成冻结了的空间和时间。而且在那上方还有超越人类的明亮美丽,有永恒的神圣的笑,在永无止境地震动着。啊!我梦中的老歌德正是与这个状态完全一致!突然间,我的身边传来这种莫测高深的笑。传来了不朽人物的笑。我坐着,受到了吸引。我受到了吸引,从背心口袋里掏出铅笔来,寻找纸,看到葡萄酒价格表摆在面前,我把价格表翻过来,写在背面。我写了诗,第二天我才在自己的口袋里找出来。是这样写的:

不朽人物

生命的斗争总是从不间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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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地的深渊有如雾一般升到这里。

强烈的要求、陶醉的奔腾,

血腥的热气从无数的刑吏餐桌上蹿起。

快·感的痉挛、无尽的欲·望,

杀人犯的手、守财奴的手、祈祷者的手。

受到不安和快乐鞭打的人群,

发出腐败、温热的乌烟。

呼吸至福和强烈的情欲,

自己去吃光吮尽又吐出来。

孕育战争和优美的艺术,

用燃烧的青楼和邪念做装饰,

经由那孩子气世界的年底市集似的肤浅喜悦,

互相纠缠互相噬食互相交合,

一切事物从波浪中重新站起,

总有一天又返回泥土。

可是我们站在那个大气中,

站在群星辉耀的冷峻冰圈中。

没有日子也没有时间。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是青年也不是老人。

你们的罪恶和不安,

你们的杀人和淫荡的欢乐,

对我们来说,都和转动的太阳相同,值得一看。

即使只是短暂的一天,对我们来说,也会成为永恒的时间。

静静地对着你们颤抖的生命点头,

静静地窥望旋转的星星,

我们吸进宇宙的冬天。

我们与天上的龙熟稔。

我们的永恒存在是冰冷的,没有变化的。

我们的永恒微笑是冰冷的,有如星光一般。

不久玛丽亚来了。快·活地用过餐后,我和她一起到我们的小房间去。这天晚上她比平常更美、更温馨、更热情,让我充分感受到爱情与游戏的快乐。几乎让我认为这正是献身的最高境界。

“玛丽亚,”我说,“你今天像女神一般,毫不吝惜地给了我一切。不要让我们两人死掉,因为明天有化装舞会——明天你要带怎样的骑士去呢?我可爱的花朵,我真担心那个人是童话里的王子,你会跟那个人去,再也不回到我这里来了。今天你就像两情相悦的恋人要分手时,最后一次所做的那样爱我。”

她把嘴唇紧贴住我的耳朵轻声说:

“不要那样说,哈利!不管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要是荷蜜娜把你抢走了,你就再也不会回到我这里来。明天荷蜜娜也许就会把你抢走。”

再也没有比舞会前的那一夜更让我强烈感受到那个时候的独特感情,那种奇妙的甜蜜、苦涩的双重气氛了。我所感受到的正是幸福。玛丽亚的美丽和对我的献身。无数温柔、美丽的感官享受与肉体的相触和呼吸。我是在上了这样的年纪后才终于知道这些东西的,才知道沉浸在丰·满、轻柔、摇曳的爱·欲波浪中是怎样的感受。但那都只不过是表面的壳而已。内部一切都充满着意义、紧张和命运。而在我这样为爱着迷,全心投注在这个甜美得几乎会融化般的温柔恋情的小小行为中时,表面上完全沉溺在温暖的幸福中时,在我的心中也还是感觉到我的命运想要笔直地冲过去。简直就像受到惊吓的马般被追赶、奔蹿。对死满怀恐怖,而且憧憬洋溢,全心全意投向死,对着那深渊,对着那堕落,想要冲过去。直到刚才,我还只是胆小地怀着恐惧去抵抗感官的爱·欲。直到刚才,我还对那有如绽放在玛丽亚的笑中,那有如将自己委身给奔放般的美丽感到恐惧。与那相同,这次我对死怀着恐惧——不过那是我知道不久即会变成献身与解脱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