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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四

[德]赫尔曼·黑塞2018年06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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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急,别急!”她叫着说,“那么你是不会跳舞了?完全不会跳?一步也不会跳?既然这样,你竟然说谁也不会懂你活得有多么辛苦!说得实在太夸张了。你还不到可以那样说的年龄。没错,连舞都不想跳,怎么能够说活得很辛苦呢?”

“因为我不会跳嘛!从来没有学过。”

她笑了。

“不过学过读书写字吧?算术也学过,还有大概拉丁语、法语之类的许多东西也都学过。你一定在学校读了10年或12年,大概也在大学做过研究,甚至拿到博士学位,中国话或西班牙话也都会说。或者我说的不对呢?对吧!可是却没有为了练习跳舞的几个钟头,把一点点的时间和钱花在那上面!”

“那要怪我的父母,”我辩解说,“我的父母让我学拉丁语、希腊语之类的各种事情,可是没有让我学跳舞。我们那里不流行跳舞。我的父母也从来没有跳过舞。”

她用满脸冰冷、轻蔑的神色凝视着我。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些什么,让我想起非常年轻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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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那么是你的父母不对了!你问过你的父母今晚可不可以来黑鹰馆了?问了吗?你说他们早就死了?那就算了!如果年轻时只知道顺从,根本就没有想要去学跳舞——那就算了!虽然我不认为那个时候你是那样的模范少年,不过之后呢——那之后那么长的期间你到底做了什么呢?”

“啊!”我坦承说,“我自己也不懂。我从事研究、欣赏音乐、看书、写书、旅行——”

“你对于人生的看法实在太奇怪了!明明总是在做困难、复杂的事情,却为什么完全不学简单的事情呢?没有时间和兴趣吗?算了,就不去问那么多了。真是谢天谢地,我不是你母亲。不过不可以装出想尽情去尝试人生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的样子!”

“请不要骂我嘛!”我恳求说,“我已经知道自己疯了。”

“你在说什么呀?不许发牢骚!你一点都没有疯,教授先生,不只没有疯,在我看来,你是没有疯得太过分了!我觉得你的聪明都用在很可笑的事情上,真是个道道地地的教授。现在再吃一块面包!然后继续说给我听。”

她为我拿来一块面包,撒了一些盐,涂上一点辣椒酱,也切了一小块自己的份,叫我吃。我吃了。只要是她命令的事情,我大概什么都肯做。除了跳舞以外,什么都肯做。再也没有比对人言听计从,被打破砂锅问到底、被人命令、被人狠狠责备、和什么人并肩坐在一起更快·活的了。如果那对教授夫妻在两三个钟头前也那样对我做的话,应该就可以省掉很多麻烦了。不,还是现在这样的好。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就会坐失很多事情了!

她突然问: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哈利。”

“哈利?是男孩子的名字!哈利,你真的是个男孩子,虽然头发灰白,不过还是个男孩子。所以必须有人来稍微照顾你不可。我已经不再勉强你跳舞了。不过,你这是什么发型呀!没有妻子也没有情人吗?”

“已经没有妻子了。分手了。确实是有情人,但不住在这里。也很少见面。我们相处得并不是非常好。”

她从牙齿之间吹起了若有似无的口哨。

“从谁也没有在你身边看来,显然你真的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对了,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让你那样没命地到处乱跑。”

那太难说明了。

“那其实只是很小的事情。我应邀到教授家里去——我自己并不是教授——事实上是根本不应该去的。我早已经不习惯坐在那样的人身边交谈了。我早已经忘掉要该如何那样做了。事实上我也是带着大概不会很顺利的心情,进到教授家里去的。帽子挂在帽钩上时,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大概立刻就又要戴上帽子的想法。我没有骗您。那个教授家里的桌子上摆着肖像画。很愚蠢可笑的肖像画,我生气了……”

她打断我的话问:

“是怎样的肖像画?为什么生气呢?”

“是画着歌德的肖像画——就是那个诗人歌德。不过并没有如实画出歌德本来的面貌——事实上我也完全不知道歌德本来的面貌是怎样的,因为歌德早在一百年前就死了。可是那个近代画家却竟然依照自己的想象,把歌德化妆打扮了一番。我生那个肖像画的气,对那个肖像画嗤之以鼻——不知道您是否能懂。”

“我完全懂。不必担心。继续说下去!”

“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和教授有了摩擦了。他就像大部分的教授那样,是个非常狂热的爱国者,战争期间,大力协助欺骗国民——当然他是遵从至高无上的信仰的。但是我反对战争。不,就不要管那么多了。我继续说下去。要是不去仔细看那样的肖像画就好了……”

“一点也没错,要是没有看到就好了。”

“可是,我为我最喜爱的歌德感到惋惜。然后我开始思索了——不知道算不算是思索,总之我是这样感觉的……我在我认为是同类的人家里。我以为这些人也和我同样爱歌德,对歌德所怀的印象也和我一样,可是却竟然摆着这样庸俗的、虚假的、肤浅的肖像画,认为画得很好,完全没有察觉这个肖像画的精神和歌德的精神完全相反。他们觉得这个肖像画非常出色。他们爱那样做大可以那样做,不过对我来说,这样一来,我对这些人的信赖、友情和紧密相连的感觉也全都消失了。事实上那个友情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于是我生气了,感到悲伤,知道自己孤独无依,谁也不了解我。您能懂吗?”

“哈利,我非常懂。然后呢?你拿肖像画去敲那些人的头吗?”

“没有,我骂了他们,逃了出来,想回家里去——”

“不过,即使回家,也没有妈妈会安慰、责备蠢男孩的吧?我知道了。真令人同情,你的孩子气可真是天下第一。”

的确,我也认为自己显然是那样没错。她让我喝了一杯葡萄酒。真的像妈妈那样对待我。不过在那段时间——虽然很短暂——我也还是认为她真是既美丽又年轻。

“那么,”她又说了起来,“那么,歌德是在一百年前死的,而哈利又非常喜欢歌德。所以歌德是什么样子的,哈利不是也有描绘美妙幻想的权利吗?但是同样对歌德热衷,描绘他的画像的画家没有那个权利。教授也一样。不,任何人都没有。因为那会让哈利不满意,无法忍受。如果有那样的事情,哈利就会开口骂人,非逃出来不可!如果哈利是聪明的话,只要去嘲弄画家和教授就行了。如果是疯了的话,就会拿歌德的像去敲对方的头。不过哈利是小男孩,所以想跑回家里去上吊——哈利,你说的事情我完全能了解。实在滑稽。真是可笑。等一等,不要喝得那么快!勃艮第葡萄酒是要慢慢品尝的,否则会头昏脑涨。孩子,什么事情都非一一告诉你该怎么做不可。”

她的眼神有如六十岁的女家庭教师一般,带着严格的警告。

“噢!请您那样做,”我很满足地恳求她,“任何事情都请告诉我。”

“该说什么好呢?”

“任何您想说的都请说。”

“好,那我就说了。从一个钟头前起我就用‘你’叫你,可是你却依然称呼我‘您’。你始终动不动就拿出拉丁语啦、希腊语啦之类的东西,老是把话说得非常复杂!如果有哪个女孩子用‘你’叫你,要是你不讨厌那个女孩子的话,你也应该用‘你’称呼她。这样你得知了一门小学问了吧?还有,半个钟头前我就知道你的名字叫做哈利。是问了你以后才知道的。可是你根本就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怎么会呢?我非常想知道。”

“已经晚了一步,孩子!下次见面时,你再问我好了。今天我已经不想说了。所以现在我要去跳舞了。”

她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我的心情一下子变沉重了。我担心她走了之后,我会孤独无依,于是一切就又会变得像刚才那样了。有如火燃烧起来一般,不安和恐怖又立刻出现了。啊!我能忘记在等待我的东西吗?情况有些许改变了吗?

“等一等,”我恳求地叫道,“请不要去——不要离开!当然你可以想怎么跳舞就怎么跳,但不要离开太久。请你再回来,再回来!”

她笑着站立起来。我本来以为她要是站起来,个子一定会更高的,不过体态虽然轻盈,但并不高。她又让我想起谁来了——是谁呢?我却想不起来。

“你还会再来吗?”

“还会再来。不过要花一点时间,也许半个钟头,也许整整一个钟头。我要稍微吩咐你一下。你闭上眼睛,小睡片刻。那对你是有必要的。”

我为她挪出地方。她走了出去。她的裙子轻轻抚过我的膝盖。她边走边照着手中非常小的一面圆镜,扬起眉毛,用小小的刷子拍着下巴,在舞厅里消失了身影。我环视四周。陌生的脸庞、抽着烟的男人、泼在大理石桌上的啤酒、四处不断传来的叫声和吼声、隔壁房间的舞曲音乐。她吩咐我小睡片刻。噢!亲切的孩子呀!你明明知道我的睡眠是比鼬鼠还更容易受到惊吓的!却竟然要我在这有如年底市集的喧闹声中,要我面对桌子坐着,要我在发出声响的啤酒杯之间睡一觉!我啜着葡萄酒,从口袋里掏出雪茄,寻找火柴,但实际上我根本就不想抽烟。我把雪茄放在桌子上。她吩咐我“闭上眼睛”。那个姑娘为什么能够将那样的声音、略带深沉的温柔声音,变成有如母亲般的声音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还是听那声音所说的事情的好。刚才我已经有过经验了。我乖乖地闭上眼睛,头倚着墙壁,听着无数剧烈的声响在四周剧烈地盘旋着,觉得要在这样的地方睡觉的想法真是太可笑了,我微笑了。于是决定到大厅的入口,去看看跳舞的场所——我无法不去看我的美丽少女跳舞——因此脚在椅子下面动了动。于是我这才第一次感觉到经过数个钟头奔跑徘徊后的精疲力竭,就坐着没动。那个时候我已经遵守着有如母亲般的吩咐,我怀着感激的心情,贪婪地睡着,做着梦。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清晰、美丽的梦了。梦是这样的:

我坐在旧式的休息室里等待着。开始时我只知道自己要晋见一个大人物。随后我才想起我要去见的是歌德阁下。遗憾的是我并不是以个人身份来到这里,而是一家杂志的特派员。这让我感到非常不高兴。我无法理解究竟是怎样的魔鬼把我逼进这样的状况中的。而且还有一只蝎子在让我坐立难安。刚才还看到那个东西,想要爬到我的脚上。我想要抖掉,阻止小小的黑色爬虫类,但现在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哪里也不想伸出手去。

而且我也怀疑我会不会被弄错,被带到的是马蒂逊的地方,而不是歌德那里。可是那个马蒂逊在梦中被弄错了,变成毕格尔[21]。因为我把献给茉莉的诗当成马蒂逊的作品了。但我也非常想见到茉莉。我认为她是优秀的、温柔的、音乐式的、有如黄昏般的女性。如果不是受那可恶的编辑部之托坐在这里,真不知有多好!对这方面的不满愈来愈强烈,逐渐连歌德也波及到了,我突然对歌德抱着一切的怀疑与指责。这一定会成为有趣的晋见!和这个相比,即使蝎子躲在我的身旁,再怎么危险,大概也没有这么糟糕。我认为蝎子或许代表着善意也说不定,蝎子非常有可能和茉莉有什么关系,也许是茉莉派来的使者,也许是成为茉莉徽章的动物。是表示女性与罪恶的既美丽又危险的徽章的动物。蝎子的名字该不会是叫做伐皮斯[22]吧?不过这个时候仆人用力打开了门,我站立起来走进去。

[21]毕格尔(Gottfried August Bürger,1747~1794),德国诗人。

[22]伐皮斯(Christian August Vulpius,1762~1827),德国作家,歌德的妻舅,他写了许多剧本和小说,闻名当代,但后世则名不称。

老歌德站在那里,身材瘦小,表情非常僵硬——而且厚重的星形勋章确实佩戴在古典作家胸前。他看起来依然似乎在统治着一切。依然在接见人,看起来似乎依然在从威玛[23]的博物馆统治着全世界。他一看到我,就像上了年纪的乌鸦般摇头晃脑,点点头,很威严地说:

[23]威玛(Weimar),德国一个城市,在莱比锡。

“你们这些年轻人,显然不怎么同意我们和我们的努力吧?”

“一点都没有错,”我被他那大臣般的眼神看得在心中打了个寒噤回答道,“我们这些年轻人确实无法同意你。对我们来说,你太过威严了。阁下,你太过于爱慕虚荣、太过于夸张、太过于不够诚实了。或许太过于不够诚实是基本原因也说不定。”

矮小的老人将严峻的脸向前方稍微动了动。他那有如官员般紧闭着的无表情嘴唇露出隐隐约约的微笑,洋溢着鲜活生动的魅力,使得我的一颗心急遽怦跳起来。因为我忽然浮现出“黄昏从空中降落下来”这句诗,想到这句诗就是从这个人的头脑中诞生出来的。事实上在这一瞬间,我已经被完全解除了武装,被震慑住了,如果能够的话,真想跪倒在他面前,但是我坚持着。接着我从他那微笑的口中听到如下的句子:“哦?这么说,你是在责备我的不诚实了?不诚实是什么意思?你不能说明得更详细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