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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二十九章 第一次提升 · 3

[法]司汤达2019年03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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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时好像看见的那个眼光机灵的神学院学生是谁?”主教说。“按照我定的规则,他们这时候不是应该睡觉了吗?”

“这一个,我可以向您保证,他完全醒着,他送来了一个重大消息:这就是您的教区里剩下的唯一的一个冉森教派信徒送来了辞职书。这个叫人受不了的皮拉尔神父终于领会了别人话里的意思。”

“哼!”主教带着狡黠的笑容说,“我看您未必能找到一个像他那样出色的人代替他。为了让您看看这个人的价值,我邀请他明天来吃饭。”

代理主教想乘这个机会说两句与挑选继承者有关的话。主教不打算谈公事,对他说:

“在安排另一个进来以前,先让我们知道知道这一个为什么要走。去把那个神学院学生给我叫进来,孩子口中出真言。”

于连被叫进去。“我要到两个审问者中间了,”他想。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么勇敢过。

在他进去的时候,两个身材高大的随身男仆穿得比瓦尔诺先生本人还要考究,正在替主教大人脱衣服。这位主教认为在谈皮拉尔神父的事以前,应该先问问于连的学习情况。他刚谈了一点教义,就感到了惊讶。很快地他就谈到人文科学,谈到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这几个人名,”于连想,“让我得到了我那个第一百九十八名。我没有什么好失掉的了,让我们来试试看,露他一手。”他成功了,主教本人也是一个杰出的人文学者,他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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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省政府的宴会上,有一个理应享有盛名的年轻姑娘,朗诵了那首有关玛大肋拉的诗[5]。他有谈文学的兴致,很快地把皮拉尔神父和所有的公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跟这个神学院学生讨论贺拉斯到底是富还是穷这个问题。这位高级神职人员引用了好几首颂歌,但是有时候他的记忆力不好,于连立刻态度谦恭地把整首颂歌背出来;给主教印象最深的是于连一直没有脱离平常谈话的语气;他背诵二三十首拉丁文诗,就像是在谈神学院发生的事似的。他们长时间地谈论维吉尔和西塞罗。最后这位高级神职人员不能不夸奖年轻的神学院学生。

[5]这个姑娘指法国女诗人德尔菲娜·盖(1804—1855)。她的诗《玛大肋拉》写于1824年,曾到好些客厅朗诵过。司汤达曾说她的诗是法国妇女写出的最好的诗,并且赞扬她的美貌,但又指责她对政府和当权者过分奉承。玛大肋拉是《圣经》故事中的悔过的女罪人。

“不可能学得更好了。”

“大人,”于连说,“您的神学院可以向您提供一百九十七名学生,他们决不会比我不配受到您的高度赞赏。”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位高级神职人员说,对这个数字感到了奇怪。

“我可以用一个正式的证据来证明我有幸在大人面前说的话。

“在神学院的年终考试中,我回答的正是此时此刻为我赢得大人赞赏的题目,得到了第一百九十八名。”

“啊!这是皮拉尔神父的宠儿,”主教一边望着德·弗里莱尔先生,一边笑着大声说,“我们早应该料到了;不过干得正大光明,我的朋友,”对于连补充说,“是不是别人把您叫醒,打发您上这儿来的?”

“是的,大人。我一生只有一次离开过神学院,是在圣体瞻礼那天去帮助夏斯-贝尔纳神父装饰主教大堂。”

“Optime,”[6]主教说;“怎么,表现出那么大勇气,把几束羽毛放到华盖上去的是您吗?它们年年都叫我提心吊胆;我总是怕它们会要了我的一个人的性命。我的朋友,您前途无量;但是我不愿意让您饿死在这儿,断送了您一定非常辉煌的前程。”

[6]拉丁文,“好极了”。

遵照主教的吩咐,端来了饼干和马拉加葡萄酒,于连又吃又喝;德·弗里莱尔神父吃得还要多,他知道主教喜欢看别人吃得兴高采烈,津津有味。

这位高级神职人员对这个夜晚的结尾越来越感到满意,他一度谈到了圣教史,发现于连不懂。接着这位高级神职人员又谈到君士坦丁[7]时代的诸帝统治下的罗马帝国的精神状态。异教的末日曾经伴随着不安和怀疑的精神状态,这和十九世纪折磨着许多悲观苦闷的人的那种精神状态完全一样。主教大人注意到于连几乎连塔西陀[8]的名字都不知道。

[7]君士坦丁(约280—337),罗马帝国皇帝。306年为诸帝之一,307年称正帝。临死前接受阿里乌派人为之行洗礼而正式参加基督教。

[8]塔西陀(约55—约120),古罗马历史学家。历任保民官、行省总督等职,反对帝制,以共和政体为理想。主要著作有《年代记》等。

对主教的惊讶,于连坦率地回答说,这个作者的作品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找不到。

“我确实感到很高兴,”主教愉快地说。“您替我解决了一个难题。十分钟以来,我一直在考虑用什么办法感谢您让我,当然是出乎意外地让我过了这样愉快的一个晚上。我没有想到我的神学院的一个学生会是一个博学之士。尽管礼物不太符合教规,我想送给您一部塔西陀。”

这位高级神职人员让人拿来八卷装帧极为考究的书,他要亲笔在第一卷的扉页上,用拉丁文给于连·索雷尔写一句赞词。主教以精通拉丁文而自豪。最后他用跟谈话其余部分完全不同的严肃的口气说:

“年轻人,如果您循规蹈矩,将来有一天您会得到我的教区里最好的堂区,而且离着我的主教府不到一百法里;但是必须循规蹈矩。”

于连捧着八卷书,十分惊讶地走出主教府,这时候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

主教大人一句也没有跟他提到皮拉尔神父。主教非常殷勤客气,使于连特别感到惊奇。他想不到能有和这样自然的威严气派结合在一起的、彬彬有礼的态度。于连再看到正在不耐烦地等着他的、忧郁的皮拉尔神父,那对比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刻。

“Quid tibi dixerunt?(他们对您说了什么?)”皮拉尔神父一看见他,就远远地大声嚷着说。

于连把主教的话译成拉丁文,越译越胡涂。

“说法语,把主教大人的原话说一遍,什么也不要增加,什么也不要减少,”前神学院院长说,口气生硬,态度也极不文雅。

“一位主教送给一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一份多么奇怪的礼物啊!”他翻阅着装帧考究的塔西陀全集,说。烫金的切口看上去好像使他感到厌恶。

两点钟的钟声响了,在听完非常详细的汇报以后,他允许他心爱的学生回到自己房间去。

“把您的塔西陀的头一卷留在我这儿,那上面有主教大人的赞词,”他说。“这一行拉丁文,在我走了以后,将是您在这所学校里的避雷针。

“Erit tibi, fili mi, successor meus tanquam leo quœrens quem devoret.(因为对你说来,我的儿子,我的继承者将如同一头疯狂的狮子,寻找可吞吃的人。)”[9]

[9]《新约圣经》的《彼得前书》第5章中有:“……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吃的人。”

第二天上午,于连发现他的同学们跟他说话的态度里有些奇怪的地方。因此他变得更加审慎了。“瞧,”他想,“这就是皮拉尔神父辞职造成的结果。现在全校的人都知道他辞职,而我被看成是他的宠儿。在他们的这种态度里一定有侮辱我的意思。”但是他没有能够发现。相反的,他在经过宿舍时遇见的所有那些人的眼睛里并没有仇恨。“这是怎么回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陷阱,让咱们提高警惕。”最后从维里埃尔来的那个小学生笑着对他说:“Cornelii Taciti opera omnia(塔西陀全集)。”

听到了这句话,大家争先恐后地向于连表示祝贺,不仅仅祝贺他得到主教大人送的礼物,而且也祝贺他荣幸地谈了两小时的话。他们甚至连最细小的情节都知道。从这时刻起,不再有嫉妒了;人人都卑躬屈节地奉承他。卡斯塔内德神父前一天对他还是极其蛮横无理,也过来挽住他的胳膊,邀请他吃中饭。

由于于连性格上命中注定的一个弱点,这些粗俗的人的蛮横无理曾经使他感到非常痛苦;他们的卑躬屈节引起他的厌恶,没有引起丝毫快感。

将近中午,皮拉尔神父与自己的学生们分别了,不过他并没有忘了向他们发表严肃的讲话。“你们希望得到尘世的荣誉,”他对他们说,“得到社会上的一切利益,得到发号施令的快乐,得到藐视法律和可以泰然地对一切人傲慢无礼的快乐?还是希望得到你们的永恒的得救?在你们中间,哪怕是最没有学问的人,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分清这两条道路。”

他刚走,耶稣圣心派的那些虔诚信徒就立刻到小教堂去唱Te Deum[10]。神学院里没有一个人认真对待前院长的讲话。“他对自己被免职感到非常生气,”到处都有人这么说。没有一个神学院学生会天真地相信,他是自愿地辞去一个与大供应商有着那么多关系的职位。

[10]拉丁文,“感恩赞美诗”。

皮拉尔神父到贝藏松最好的旅店住下,借口有事要办,想在这儿再留两天,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事要办。

主教邀请皮拉尔神父吃饭,而且为了戏弄自己的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尽量让皮拉尔神父显露才华。吃到餐后点心时,从巴黎传来不可思议的消息:皮拉尔神父被任命为离首都四法里的、极好的N…堂区的本堂神父。善良的主教衷心地向皮拉尔神父表示祝贺。他把整个这件事看成是一场玩得很巧妙的游戏,因此他的情绪很好,对神父的才能做出最高的评价。他给神父一份用拉丁文写的、极好的证明书,不许胆敢提出抗议的德·弗里莱尔神父开口。

晚上,主教大人把他的赞赏带到德·吕邦普莱侯爵夫人家里。这对贝藏松的上流社会是一件莫大的新闻;大家猜来猜去,还是猜不出怎么会得到这样非同寻常的恩宠。在他们眼里,皮拉尔神父已经成了主教。最机灵的人相信,德·拉莫尔先生已经当上部长,这一天,他们甚至敢于暗中嘲笑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在上流社会摆出的那副蛮横神气。

第二天上午,皮拉尔神父为了侯爵的事去见法官们时,所有的人几乎都到街上来跟着他,商人们也来到他们的铺子门口。他第一次受到法官们客客气气地接待。严肃的冉森派信徒对他看到的这一切感到非常气愤,他和他为德·拉莫尔侯爵挑选的那些律师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以后,就动身到巴黎去了。他的两三个中学时代的朋友把他一直送到四轮马车跟前,对马车上的纹章赞赏不已。他意志薄弱,竟然告诉他们,在他主管神学院十五年以后离开贝藏松,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的积蓄。这些朋友拥抱他,流出了眼泪;后来他们之间这么说:“善良的神父不必说这个谎话,它也太可笑了。”

被对金钱的爱好蒙住眼睛的俗人,他们决不可能懂得,皮拉尔神父正是从他的真诚中获得在六年里单枪匹马和玛丽·阿拉科克[11]、耶稣圣心派、耶稣会士们以及他的主教斗争所必需的力量。

[11]玛丽·阿拉科克(1647—1690),天主教圣母往见会修女,传播对耶稣圣心的崇拜,遭到法国大部分教士,特别是冉森教派的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