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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二十七章 人生的初步经验

[法]司汤达2019年03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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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时代,伟大的天主!它是约柜[1]。谁碰它谁要遭到不幸!

狄德罗[2]

[1]约柜,《圣经》故事中古代犹太教的圣物,是摩西奉上帝命所造的木柜,内藏刻有上帝与犹太人所立约法(即十诫)的石板,故称约柜。[2]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思想家、唯物主义哲学家、文学家。主要著作有《对自然的解释》、《拉摩的侄儿》等。

关于于连的这段生活时期,读者一定允许我们只谈很少几桩明显而确切的事实。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缺乏事实,正相反,一点也不缺乏;但是,他在神学院的所见所闻,对我们指望在这些书页里保持的温和色调说来,也许显得太阴暗。我们的那些为了某些事受过苦的同时代人,回忆起这些事时,只能感到厌恶,使任何快乐,甚至读一篇故事的快乐,都化为乌有了。

于连企图做出伪善的态度,取得的成功很小。有时候他感到厌恶,甚至陷在灰心丧气之中。他没有取得成功,而且还是在一项可鄙的职业中。只要有极小的一点外来的帮助,就可以使他恢复勇气,需要克服的困难并不十分大;但是他孤孤单单,像一条被抛弃在大洋中的孤舟。“即使我取得成功,”他对自己说,“一辈子就得跟这样坏的一伙人在一起度过!一些饕餮之徒,脑子里光想着吃饭时将要吃到的肥肉片煎蛋卷,或者是一些卡斯塔内德神父,对他们来说,任何罪恶都不会太卑劣。他们有朝一日会上台掌权的;但是怎样的代价啊,伟大的天主!

“人的意志是强有力的,我到处都读到这一点。但是靠了它就能克服这样的厌恶吗?那些伟人们的任务是容易的;危险不论有多么可怕,他们总觉得它是美的;除了我,又有谁能理解包围着我的那一切有多么丑恶呢?”

这个时刻是他一生中最难以忍受的时刻。到驻防在贝藏松的那些优秀联队去应募入伍,对他说来,是那么容易办到的事!他也可以当拉丁文教师;为了养活自己,他的需求是那么少,但是到那时候,就不会再有前程,对他的想象力来说,不会再有未来;这等于是死亡。这就是他那些愁闷的日子中的一天的详细情况。

“我妄自尊大,经常庆幸自己和别的年轻农民不同!好吧,我已经活得够长的了,已经可以看到不同孕育出仇恨,”一天上午他对自己说。这个伟大的真理,刚刚通过他遭到的那些最难堪的挫折中的一个,向他揭示出来。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竭力讨好一个享有圣洁声誉的学生。他们在院子里散步,于连恭顺地听着那些极其荒唐的蠢话。突然间天气变了,要下大雨,雷声隆隆,那个圣洁的学生粗暴地把他推开,大声嚷道:

“听好;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为自己,我不愿意给雷打死。天主可能要劈死你,因为您是一个亵渎宗教的人,一个伏尔泰。”

牙齿气得咬紧,眼睛睁大,望着被闪电划破的天空,于连嚷道:“如果我在暴风雨中睡大觉,淹死了也是活该!让我们试一试去征服另外哪一个学究。”

卡斯塔内德神父的圣教史课的钟声响了。

那些年轻人对父辈的艰苦劳动和贫困如此害怕,卡斯塔内德神父这一天教导他们说:政府,这个在他们眼里如此可怕的存在物,只有在天主派到人间的代理人的授权下,才具有真正的、合法的权力。

“要用你们圣洁的生活,你们的服从,来使你们配得上教皇的亲切关怀,要做到像他手中的一根棍子,”他补充说,“你们将会得到一个极好的职位,在那儿由你们当家作主,不受任何控制;一个终身的职位,薪金的三分之一由政府支付,其余的三分之二由受你们的讲道培养的信徒们付给。”

下课以后,卡斯塔内德先生停留在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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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一个本堂神父时,我们确实可以这么说:人有多大能耐,职位有多大好处,”他对围在他身边的学生说。“我本人就知道一些山里的堂区,那儿的额外收入比许多城里的本堂神父还要好。钱是一般多,还不算肥阉鸡、鸡蛋、新鲜黄油和许多杂七杂八的令人愉快的好处。本堂神父在那儿是毫无异议的首要人物,没有一餐好饭他不受到邀请、款待,”等等。

卡斯塔内德先生回到他的屋里去,他刚上楼梯,那些学生就立刻三五成群地分开。于连不属于任何一群,大家都避开他,仿佛他是一只患疥疮的羊。他看见每一群里都有一个学生朝空中抛一个铜板,如果他猜中了落地以后是正面或者反面,同学们就得出结论说,他很快就会得到那种有大量额外收入的本堂神父职位。

接下来是谈那些小故事。某一个年轻教士,刚受圣职才一年,他送了一只家兔给一位老本堂神父的女佣人以后,老本堂神父要求他当副本堂神父,没有几个月以后,就在这个堂区里接替了老本堂神父,因为老本堂神父很快就去世了。另外一个年轻教士在瘫痪的老本堂神父吃饭时,顿顿都陪伴在一旁,亲热地给他切小鸡,成功地使自己被指派为一个非常富庶的大乡镇的堂区的继承人。

神学院的学生们,像各行各业的年轻人一样,过高估计了这种离奇的、能够激发想象力的小小手段的力量。

“我应该习惯这种谈话,”于连对自己说。在不谈红肠和好的堂区时,大家就谈论天主教教义中的世俗部分,谈论主教们和省长们的争执,村镇长们和本堂神父们的争执。在于连眼前出现了第二个天主的观念,而且是比另一个天主可怕得多,权力也大得多的天主。这第二个天主就是教皇。他们彼此之间都在说,不过是压低了嗓音,而且是在有把握不会被皮拉尔先生听见的情况下说,教皇不愿意费神去任命法国的所有的省长和市长,这是因为他任命了法兰西国王做教会的长子,把这件事委托他去办理。

大约就在这段时间里,于连认为可以利用德·迈斯特先生写的《论教皇》这本书,来取得别人对自己的敬重。事实上他也确实使同学们感到惊讶,然而这又是一个不幸。他们不喜欢别人阐述他们自己的意见比他们阐述得好。谢朗先生对于连正像对自己一样,疏忽了一件事。在养成于连推理正确、不说空话的习惯以后,忘了告诉他,这种习惯在不受敬重的人身上,是一桩罪行,因为任何正确的推理都会得罪人。

因此于连的能说会道成了他的一桩新罪行。他的同学们由于脑子里老想着他,终于想出了用一句话表达出他们对他怀有的全部憎恶,他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马丁·路德[3];据他们说,这特别是因为使他变得如此骄傲的那种该死的推理。

[3]马丁·路德(1483—1546),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的发难者,被基督教新教路德宗奉为创始人。曾多次发表演说,否定教皇权威。

神学院里有好几个年轻学生脸色比于连红润,可以被认为是比他漂亮的年轻小伙子,但是他有一双白净的手,他不能够掩盖某些酷爱整洁的习惯。这个优点在命运把他抛进的这所空气沉闷的学校里,可不是一个优点。他生活在那些肮脏的农民中间,他们公开说他生活放荡。我们担心,叙述我们主人公的许许多多的不幸,会使读者感到厌倦。譬如说吧,他的那些最身强力壮的同学打算经常打他;他被迫拿起一个铁圆规当武器,宣布他会使用它,不过他不是用言语而是用手势宣布的。手势在密探的报告里不可能像言语那样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