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弩小说

上卷 第十一章 一个晚上

[法]司汤达2019年03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Yet Julia’s very coldness still was kind,

And tremulously gentle her small hand

Withdrew itself from his, but left behind,

+鲲-弩+小-說 🍏 w ww· k u n n u· c om·

A little pressure, thrilling, and so bland

And slight, so very slight that to the mind,

‘Twas but a doubt.

Don Juan, C. I, st. 71[1]

[1]英文,“可是朱丽亚的冷淡也是和善的,她的发颤的纤手从他的手中温柔地缩开,但是留在后面的,是令人心惊的轻轻一压,那么温和而飘忽,那么十分地飘忽,对于心灵只是一个捉摸不定。——《唐璜》第1歌,71节”       

然而必须在维里埃尔露一下面。于连运气好,从本堂神父住宅出来,就碰到瓦尔诺先生,连忙把增加工资的事告诉他。

回到维尔吉,于连等天完全黑下来以后才下楼到花园里去。他的心灵这一整天经受了这么许多强有力的感情的冲击,感到了疲乏。“我将对她们说什么呢?”他想到两位夫人,忐忑不安地问自己。他根本没有看出,他的精神状态这时候完全处在妇女们通常最感兴趣的那些琐碎小事的水平。对德尔维尔夫人说来,甚至对她那位好朋友说来,于连常常是不可理解的,而他呢,她们向他说的那些话,他也只能听懂一半。这就是激荡着这个年轻野心家心灵的那些热情的力量造成的结果,还有,如果我敢这么说的话,也是那些热情的伟大造成的结果。在这个奇怪的人心里,几乎每一天都有暴风雨。

这天晚上走进花园时,于连打算留心听听这一对漂亮的表姐妹的看法。她们在焦急地等候他。他在德·雷纳尔夫人旁边,平常坐惯了的位置上坐下。夜色不久以后就变得很浓很浓了。他想握住一只白皙的手,他早就看见它搁在他旁边的椅背上。这只手略微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从他手里抽回去,显然是感到不高兴。于连已经准备就此作罢,而且准备高高兴兴地把谈话继续下去,没想到他听见了德·雷纳尔先生走过来的声音。

上午的那些粗鲁话还在于连的耳边回响。“这个人享尽了财产带来的种种好处,”他对自己说,“如果当着他本人的面占有他妻子的手,这不是嘲笑他的一种方式吗?对,我一定要做到,他对我曾经表示出那么大的蔑视。”

从这时候起,内心的平静,对于连的性格说来是那么不相容的内心的平静,就很快地化为乌有了。他什么别的事也不能想,焦急地盼望着德·雷纳尔夫人肯把手让他握着。

德·雷纳尔先生怒气冲冲地谈论政治:维里埃尔有两三个工业家肯定变得比他有钱了,他们打算在选举中挫败他。德·雷纳尔夫人听着他讲。这些夸夸其谈的话惹恼了于连,他把椅子挪近德·雷纳尔夫人的椅子。黑暗掩盖所有的动作。他大胆地把手放到离那条光裸着的漂亮胳膊很近的地方。他心情慌乱,脑子也不听使唤了。他把脸颊挪近这条好看的胳膊,大胆地把嘴唇贴在上面。

德·雷纳尔夫人浑身哆嗦。她的丈夫相隔只有四步远;她赶快把手给了于连,同时把他略微推开一点。德·雷纳尔先生继续辱骂那些发了财的无耻之徒和雅各宾党人,于连在这只伸给他的手上盖满了热情的吻,或者至少在德·雷纳尔夫人看来这些吻是热情的。然而可怜的女人在这个不幸的日子里已经拿到过证据,证明她爱慕着,不过还没有向自己承认爱慕着的这个人在爱着别的人!在于连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受着极度不幸的折磨,考虑了很多。

“怎么!我会是爱上了,”她对自己说,“我会产生了爱情!我这个结了婚的女人,会堕入了情网!可是,”她对自己说,“这种使我没法忘掉于连的可怕的痴情,我从来不曾对我的丈夫有过。其实,他不过是一个对我充满敬意的孩子!这种痴情很快就会成为过去。我可能对这个年轻人怀有的感情,跟我丈夫有什么关系呢?德·雷纳尔先生对我跟于连之间谈到那些纯属空想的话也许会感到厌烦。他,他脑子里只有他的事务。我并没有从他那儿取走什么给了于连。”

这个天真无邪的心灵还没有被任何虚伪的念头所玷污,却让一种从来未曾体验过的热情引入了歧途。她想错了,尽管她自己并不知道,然而一种维护贞操的本能已经受到了惊吓。这就是于连在花园出现时她的内心斗争。她听见他说话;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她看见他在她身边坐下。她的心灵就像是沉醉在迷人的幸福里,半个月来这种迷人的幸福虽然引诱着她,但是更加使她感到惊讶。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出乎意外的。然而过了一会儿以后,她对自己说:“难道于连来了就足以使我忘掉他的所有过错吗?”她感到惊恐;也就是在这时候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充满热情的吻,像这样的吻还是她从来不曾得到过的,使她一下子忘掉了他也许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很快地他在她眼里不再是有罪的了。由怀疑产生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化为乌有了,一种她甚至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幸福展现在眼前,给她带来了热烈的爱情和疯狂的快乐。这个晚上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迷人的,只有维里埃尔市长例外,他不能忘掉那几个发了财的工业家。于连不再去想他那勃勃的野心和那些如此难以实现的计划。他一生中头一次被美的力量所左右。他沉湎在与他的性格如此格格不入的、模糊而又甜蜜的梦想之中,轻轻地握紧这只他觉着非常好看因而他十分喜爱的手,迷迷糊糊地听着轻微的夜风摇动椴树叶的响声,和远远传来的、杜河磨坊的狗吠声。

但是他这种感情是快乐,而不是热情。回到自己的卧房里以后,他只想到一种幸福,就是重新拿起他心爱的那本书的幸福。一个人在二十岁上,对世界的想法以及对他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产生的影响的想法,胜过了别的一切。

然而他很快地就把书放下,他想着拿破仑取得的胜利,对自己取得的胜利也有了新的认识。“是的,我打了一次胜仗,”他对自己说,“但是应该乘胜追击,应该趁着这个骄傲的绅士退却时打垮他的自尊心。这才完全像拿破仑。我应该请三天假去看看我的朋友富凯,如果他拒绝,我再逼他立即做出抉择,但是他会让步的。”

德·雷纳尔夫人没法合上眼睛。她觉得自己直到这一刻以前从来不曾真正活过。于连用火热的吻吻遍她的手的那种幸福感觉,她没法不让自己去想。

突然间,通奸这两个可怕的字出现在她面前。凡是能加在肉体爱这个观念之上的种种最下流淫猥的、令人厌恶的想法,都纷纷涌进了她的脑海。这些想法力图玷污她以于连和爱他的幸福为对象而为自己绘制的那幅温柔、神圣的图画。未来用可怕的色彩描绘出来。她把自己看成了一个令人鄙视的女人。

这个时刻是可怕的,她的心灵进入了一些陌生的境地。前一天她还尝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幸福;现在她突然一下子陷入难以忍受的不幸之中。她想象不到会有这样的苦痛,它搅乱了她的理智。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向她的丈夫承认,她担心自己爱上了于连。那样一来就可以谈谈他了。幸好她记起了,她的姑母从前在她出嫁的前夕给过她一个忠告,谈到了向丈夫吐露秘密的危险,因为丈夫毕竟是一个主人。在极度的痛苦中她绞着自己的手。

她受到一些互相矛盾的、痛苦的想象任意摆布。她时而担心自己没有被爱上,时而犯罪的可怕想法又折磨她,仿佛第二天她就要给送到维里埃尔广场上去示众,还要挂着一块写着字的牌子,向老百姓说明她犯的通奸罪。

德·雷纳尔夫人没有一点人生经验;即使是在完全清醒,能够运用她的全部理智的情况下,她也分不出在天主眼里有罪和受到普遍的蔑视,当众遭受最猛烈的辱骂,有什么差别。

她想到了通奸,还有她认为这个罪行必然会带来的一切耻辱。等到这个可怕的想法暂时放开她,让她得到片刻安息,等到她开始想到跟于连天真无邪地而且像过去一样在一起生活时的乐趣,她发现自己又被抛进于连爱着另外一个女人的这个可怕想法里。他担心会失去这另外一个女人的肖像,或者是担心让人看见这幅肖像会连累到另外一个女人时的苍白脸色,还显现在她眼前。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张如此平静、如此高贵的脸上发现害怕的表情。他从来没有为了她或者是为了她的孩子们显得如此激动过。这额外增加的痛苦使她的不幸达到了人类心灵所能忍受的最强烈的程度。德·雷纳尔夫人不知不觉地发出叫喊,吵醒了她的贴身女仆。她突然看见灯光出现在她床边,认出了埃莉莎。

“他爱的是您吗?”她在狂乱中嚷了起来。

贴身女仆发现她的女主人陷在可怕的慌乱中,吃了一惊,幸好她对这句奇怪的话丝毫没有注意。德·雷纳尔夫人觉察到自己的轻率。“我在发烧,”她说,“大概还说了几句胡话;请您留在我身边。”克制自己的需要使她完全清醒过来,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不幸了。理智在半睡半醒状态中失去的力量又重新恢复。为了摆脱贴身女仆注视她的目光,她吩咐她读报纸。这个姑娘读着《每日新闻》上的一篇很长的社论;听着她的单调嗓音,德·雷纳尔夫人下了贞洁的决心:再见到于连时,一定要以十分冷淡的态度对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