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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八章 小事件

[法]司汤达2019年03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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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n there were sighs, the deeper for suppression,

And stolen glances, sweeter for the theft,

And burning blushes, though for no transgression.

Don Juan, C. I, st. 74[1]

[1]英文,“于是就有叹息,由于压抑而更深沉,就有偷偷的相视,因偷偷而更甜蜜,就有火一般的羞红,虽然不是由于犯了罪。——《唐璜》第1歌,74节”。《唐璜》是英国诗人拜伦(1788—1824)的政治讽刺长诗。  

德·雷纳尔夫人靠了她的性格,还有她眼前的幸福,得到的那种天使般的愉快心境,只有在她想到贴身女仆埃莉莎的时候,才略微有点遭到破坏。这个女孩子继承了一笔遗产,去找本堂神父谢朗做忏悔,承认她希望和于连结婚。本堂神父为他的朋友的幸福感到由衷的高兴。但是于连口气坚决地对他说,埃莉莎小姐的提议不可能接受,他听了真是惊讶到了极点。

“我的孩子,当心您心里在想些什么,”本堂神父蹙紧眉头说,“我为您从事圣职的志向向您表示祝贺,如果您仅仅是因为您的志向才蔑视这样一笔很不错的财产。我在维里埃尔当本堂神父已经有了足足五十六年,可是看起来,我还是很有可能被撤职。这件事使我感到伤心,不过我总算还有八百法郎的年金。我把这个详细情况告诉您,是为了不让您抱幻想,以为当教士能给您带来什么。如果您打算去奉承那些当权的人,那您遭受下地狱的惩罚也就可以肯定了。您有可能发迹,但是那必须损害贫苦的人,奉承专区区长、市长、有权有势的人,投他们的所好;这种行为在尘世间被称之为处世之道,对一个在俗教徒来说,与灵魂的得救并不是绝对不相容的;但是我们这个身份的人,就必须有所选择了;不是在这个世界享福,就是到另外一个世界上去享福,中间道路是没有的。去吧,我亲爱的朋友,好好考虑考虑,三天以后再来给我一个最后答复。我感到很难过,从您的性格深处可以隐隐约约看见郁积着一股热情,我觉得它没有显示出一个教士所必须有的节制和对尘世利益的完全弃绝;我对您的聪明抱有很大的希望,但是,请允许我对您说,”善良的本堂神父热泪盈眶地补充说,“您要是干教士这一行职业,我将为您的灵魂得救担心。”

于连动了感情,他感到羞愧。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被别人所爱;他高兴得哭了起来,跑到高出于维里埃尔之上的大树林里去偷偷落泪。

“我怎么会这样?”最后他对自己说;“我觉得我可以为这个善良的本堂神父谢朗去死一百次,然而他刚刚却向我证明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傻瓜。对我来说,瞒住他比瞒住任何人都重要,而他却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跟我谈起的那股暗藏的热情,正是我的发迹计划。他认为我不配当教士,而他这样认为,偏偏正是在我估计放弃五十路易的年金,会使他对我的虔诚和从事圣职的志向产生极高评价的时候。

“今后,”于连继续说下去,“我将仅仅信任我性格中经过我考验的那些部分。谁能想得到,我会在流泪中得到快乐!谁能想得到,我会爱这个证明我只不过是个傻瓜的人!”

三天以后,于连找到了他在头一天就应该准备好的借口。这个借口纯粹是诽谤,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颇费踌躇地向本堂神父承认,有一个会损害到第三者因而他不能说出来的理由,使他在一开始就无法接受这桩计划中的婚姻。这是在指责埃莉莎的品行。谢朗先生在他的态度里发现有那么一股完全是世俗的热情,跟应该激励一个年轻教士的那种热情很不相同。

“我的朋友,”谢朗先生再一次对他说,“您与其做一个没有从事圣职志向的教士,还不如做一个值得尊重和有教养的好乡下绅士。”

于连对这次新的告诫回答得很好,这是就他所说的话而言;他找到了一个狂热的年轻神学院学生可能使用的字眼,但是他说出这些话的声调,还有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股隐藏不住的热情使谢朗先生深深感到不安。

不应该对于连的未来做出太坏的推测;能够正确地编造出那些虚情假意、深谋远虑的伪善话,就他这个年纪,这已经不算坏了。至于声调和手势,他跟一些乡下佬生活在一起,没有机会见到伟大的榜样。以后只要他有可能接触这些先生,他的手势会变得和他的语言一样令人赞赏。

德·雷纳尔夫人感到奇怪,为什么她的贴身女仆新近得到一笔财产,却没有变得更幸福。她看见埃莉莎经常去找本堂神父,回来时眼泪汪汪。最后埃莉莎跟她谈起了自己的婚事。

德·雷纳尔夫人相信自己病了;一种发烧的症状使她不能成眠。只有她的贴身女仆或者于连在她眼前时,她才感到自己活着。她什么别的也不想,只想着他们,想着他们在婚后生活中得到的幸福。这个贫困的小家庭得靠五十路易的年金过活,在她心目中却具有迷人的色彩。于连很可能到离维里埃尔两法里[2]的专区首府布雷去当律师;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可以偶尔跟他见一次面的。

[2]法里,法国古里,约合4公里。

德·雷纳尔夫人当真相信自己快要发疯了。她告诉了她的丈夫,最后真的病倒了。当天晚上,她的贴身女仆服侍她,她注意到这个姑娘在哭。她这时候对埃莉莎感到厌恶,而且还曾经粗暴地对待过她。她请求她原谅。埃莉莎的眼泪加倍地涌出来;她说,如果她的女主人允许的话,她想把她的不幸一古脑儿都告诉她的女主人听。

“说吧,”德·雷纳尔夫人回答。

“好吧,夫人,他拒绝我;有些坏人在他面前说了我的坏话,他相信了。”

“谁拒绝您?”德·雷纳尔夫人说,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除了于连先生,夫人,还有谁?”贴身女仆呜咽地说。“他不接受,本堂神父先生没有能够说服他;本堂神父先生认为他不应该借口说是一个贴身女仆,就拒绝一个正派的姑娘。其实,于连先生的父亲也不过是个木匠;他自己到夫人家来以前又是靠什么谋生?”

德·雷纳尔夫人没有再听下去;过度的幸福几乎使她丧失了运用理智的能力。她让埃莉莎把她深信不疑的事重复说了好几遍:于连已经断然加以拒绝,不可能回过头来重新采取一个比较明智的决定。

“我想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她对她的贴身女仆说,“让我来跟于连先生谈谈。”

第二天吃过中饭以后,德·雷纳尔夫人让自己尽情享受替自己的情敌辩护,以及看到埃莉莎的婚事和财产在一个小时内不断遭到拒绝的这种无穷乐趣。

于连逐渐放弃了过分审慎的回答,最后谈笑风生地回答德·雷纳尔夫人的那些明智的规劝话。在一连绝望了这么多天以后,她不能抵挡那股淹没她心灵的幸福激流。她一下子昏了过去。等到她恢复知觉,被舒舒服服安置在自己的卧房里,她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她深深地感到惊讶。

“莫非是我爱上于连?”最后她对自己说。

这个发现,换了在另外任何时刻,都会使她悔恨交加,深深地感到激动不安,如今对她说来,却只不过是在她眼前出现一件奇怪的,但是又好像无关紧要的事。刚刚经历的那一切已经使她心力疲惫,她的心再也没有感受力来供激情驱使了。

德·雷纳尔夫人想做点刺绣活儿,但是还没有动手就深深地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她并没有像她应该的那样感到害怕。她太幸福了,不可能从坏的方面去看待任何事情。这个善良的外省女人,天真,单纯,还从来没有折磨过自己的那颗心,非要它去稍许感受一下它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或者是不幸。于连来到以前,德·雷纳尔夫人全神贯注在一大堆家务里,这在远离巴黎的地方就是一个好家庭主妇的命运;她想到热情,正如我们想到彩票一样,认为是确定无疑的骗局,是疯子们追求的幸福。

晚餐的钟声响了,德·雷纳尔夫人听见领着孩子们的于连的声音,脸涨得通红。自从她爱上了以后,她也变得有点机灵了,为了解释她脸红的原因,她推说她头痛得厉害。

“女人全都是这个样儿,”德·雷纳尔先生大声笑着回答。“这些机器经常总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需要修理!”

德·雷纳尔夫人虽然已经听惯了他的打趣话,对他这种语气还是很反感。为了不去想它,她望着于连的相貌;即使他是世上最丑的男人,在这一瞬间她也会喜欢他的。

德·雷纳尔先生认真地模仿宫廷人士的习惯,在入春后出现头几个晴朗日子就搬到维尔吉[3]去住。这个村子因为加布里埃尔[4]的悲惨遭遇而出了名。古代的哥特式教堂已经成了废墟,离着这片风景如画的废墟几百步以外,德·雷纳尔先生拥有一座有四个塔楼的古城堡,花园的布局和杜伊勒利宫[5]的花园完全相似,有许许多多边上围着黄杨的花坛和每年修剪两次的栗树覆盖成荫的小径。附近有一片地种着苹果树,是散步的场所。果园尽头有八棵到十棵雄伟的大胡桃树,枝叶茂密,也许有八丈高。

[3]维尔吉,法国科多尔省第戎城附近的一个村庄。[4]加布里埃尔,中世纪韵文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维尔吉城堡女主人。18世纪由德·贝罗阿(1727—1775)改编成悲剧《加布里埃尔·德·维尔吉》,女主人公在嫉妒的丈夫逼迫下去吃情夫的心。[5]杜伊勒利宫,巴黎旧王宫,后改建为花园。

“这些该死的胡桃树,”德·雷纳尔先生在他的妻子赞赏它们时说,“每一棵都要让我损失半阿尔邦的收成;麦子在它们的阴影下不可能长好。”

乡间的景致德·雷纳尔夫人仿佛还是初次看见似的;她的赞赏甚至到了狂热的地步。激励着她的这种感情给了她机智和决断力。来到维尔吉的第三天,德·雷纳尔先生为了市政府的公事回到城里去了,德·雷纳尔夫人用自己的钱雇来了一些工人。于连曾经给她出了个主意,在果园里和那些大胡桃树下修一条铺砂子的小路,孩子一清早出来散步,鞋子就不会被露水打湿了。这个主意想出以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就付诸实行。德·雷纳尔夫人整个白天兴高采烈地跟于连一起指导这些工人。

维里埃尔市长从城里回来,发现这条已经修好的小路,不免大吃一惊。他的来到也使德·雷纳尔夫人感到吃惊;她已经忘了他的存在。一连两个月他都在气愤地谈到她居然这么大胆,不和他商量,就进行这么重要的一桩改造工程。不过德·雷纳尔夫人花的是她自己的钱,这多少使他得到了一点安慰。

她白天的时间用来跟孩子们一起在果园里奔跑,捉蝴蝶。他们用浅色的薄纱做了一些大网罩,用来捕捉可怜的鳞翅目。这个野蛮的名称是于连教给德·雷纳尔夫人的。因为她从贝藏松买来了戈达尔[6]先生的那部精彩的著作,于连把这些可怜的昆虫的奇怪习性讲给她听。

他们还狠心地用大头针把蝴蝶固定在一个很大的纸板框子里,这个纸板框子也是于连做的。

在德·雷纳尔夫人和于连之间终于有了一个谈话的题目;过去在沉默的时刻他受到的那种可怕的苦刑,他再也没有受到了。

[6]戈达尔(1775—1823),法国博物学家,他的《法国鳞翅目自然史》一书因去世而未能写完。

他们没完没了地谈着,而且谈得兴趣盎然,虽然谈的始终都是一些非常无害的事。这种活跃、忙碌而且愉快的生活得到大家的喜爱,只有埃莉莎小姐一个人例外,她觉得自己忙得简直没有一点空闲时间。“即使是在狂欢节,”她说,“维里埃尔有舞会,夫人也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自己的打扮。她一天要换两三次连衫裙。”

既然我们无意奉承任何人,那我们就决不会不承认,皮肤特别好的德·雷纳尔夫人让人替自己缝制的连衫裙,胳膊和胸部裸露的部分都非常多。她身材优美,这种穿着对她再适合没有了。

“您从来没有这么年轻过,夫人,”那些从维里埃尔来到维尔吉吃饭的朋友说。(这是当地的一种说法。)

有一件奇怪事说出来我们的读者也许相信的不多,那就是德·雷纳尔夫人这样关心自己的打扮,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意图。她从中得到了快乐。她不跟孩子们和于连在一起捕蝴蝶的时间,全部用来跟埃莉莎一起缝制连衫裙,没有丝毫别的杂念。她只到维里埃尔去过一趟,因为她想购买刚从牟罗兹运来的款式新颖的夏季连衫裙。

她把一位年轻的女亲戚带回到维尔吉。自从结婚以后,德·雷纳尔夫人不知不觉地跟德尔维尔夫人关系密切起来,德尔维尔夫人是她从前在圣心修道院里的同伴。

德尔维尔夫人听了她表妹的那些她所谓的疯狂想法,常常大笑不已。“我一个人再怎么也不会想出来,”她说。这些出乎意外的想法,如果是在巴黎说出来,会被人称之为俏皮话,德·雷纳尔夫人换了跟自己丈夫在一起,一定会像说了什么蠢话那样感到羞耻;但是德尔维尔夫人在场,给了她勇气。一开始她还是战战兢兢地向德尔维尔夫人谈她的思想。等到这两位夫人单独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德·雷纳尔夫人就会兴奋起来,长长的一个寂寞的上午过得像一瞬间那样快,这一对朋友非常快乐。在这趟旅行中,明智的德尔维尔夫人发现她的表妹远不如从前那么快乐,但是远比从前幸福。

于连这一方面呢,自从住到乡下来以后,过的是一个真正的孩子生活,像他的学生们一样兴高采烈地追捕蝴蝶。他过去要对自己经常进行克制,要耍许多非常狡猾的手腕,如今他单独一个人,远远离开男人们的注视,而且出于本能对德·雷纳尔夫人一点也不害怕,因此他沉湎在生活的快乐之中;在他这个年纪,而且是在世界上那些最美丽的大山中间,这种快乐是那么强烈。

德尔维尔夫人刚到,于连就立刻觉得她是他的朋友,他急忙领她到在大胡桃树下新修的那条小路尽头去看风景。事实上,那儿的风景如果不能说超过在瑞士和在意大利的那些湖泊上可能看到的最赏心悦目的美景,至少也应该说是不相上下。如果爬上几步外开始的陡峭山坡,很快就可以到达边上是枞树林的高耸的悬崖,悬崖几乎突出在河面上。于连幸福,自由,甚至还可以说成了这家人家的国王,他把两个朋友领到这些悬崖峭壁的顶上,享受着看她们赞赏这壮丽景色的乐趣。

“对我来说,这就跟莫扎特的音乐一样,”德尔维尔夫人说。

哥哥们的嫉妒,专制而脾气又坏的父亲的存在,这在于连的眼睛里破坏了维里埃尔周围乡村的景色。在维尔吉没有什么会勾起他的这些痛苦的回忆。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周围没有看见一个敌人。德·雷纳尔先生经常在城里,遇到这种时候,他可以大着胆子看书。很快地他就不用夜里看书了,过去即使是夜里看书,还要谨慎小心,把灯藏在放倒的花瓶里呢。他现在可以尽兴睡觉了。白天,在孩子们上课的间歇时间里,他带着是他行动的唯一准则,也是他陶醉的对象的那本书,来到悬崖上。他在那儿同时找到了幸福、狂喜和气馁时刻的安慰。

拿破仑谈到女人的一些话,他对他统治期间流行的小说的价值的许多评论,现在头一次使于连产生了某些看法,而这些看法任何一个和他同样年纪的年轻人早就有了。

酷暑来临。他们晚上惯常坐在离房子几步远的一棵高大的椴树下。那儿光线非常暗。一天晚上,于连兴高采烈地说着,他愉快地享受着侃侃而谈的乐趣,况且这是在向年轻的女人们谈。他指手画脚,碰到了德·雷纳尔夫人的手,她的手是搁在平常安置在花园里的那种油漆过的木头椅子的椅背上的。

她的这只手很快地缩了回去。但是于连想,要使这只手在他碰到时不缩回去,这是他的职责。想到有一个职责需要履行,想到这个职责如果不去履行,他就会成为笑柄,或者不如说,会产生自卑感,他满心的欢乐顿时便完全化为乌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