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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七章 亲和力 · 2

[法]司汤达2019年03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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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夫人,您遇到什么不幸吗?”

“没有,我的朋友,”她回答,“请您叫上孩子,咱们去散散步。”

她挽住于连的胳膊,以一种让他感到奇怪的方式紧紧靠在他身边。她称他为我的朋友,这还是第一次。

散步将近结束时,于连注意到她脸红得厉害。她放慢了步子。

“可能有人跟您说过,”她说,眼睛没有看他,“我有一个姑母住在贝藏松,非常有钱,我是她唯一的继承人。她经常不断地送给我许多礼物……我的儿子们取得了进步……如此惊人的进步……因此我想请您接受一件小小的礼物,聊表我的感激之情。只不过是几个路易,您可以添几件内衣。不过……”她补充说,脸红得更厉害了,没有再说下去。

“不过什么,夫人?”于连说。

“这件事,”她低着头继续说下去,“就不必让我的丈夫知道了。”

“我出身低微,夫人,但是我并不卑贱,”于连回答,他停住脚步,眼睛里闪耀着怒火,身子挺得笔直;“对这一点您有欠考虑。如果我让自己对德·雷纳尔先生隐瞒任何与我的钱有关的事,那我就连一个仆人都不如了。”A

德·雷纳尔夫人不知所措。

“自从我住到市长先生家里来,”于连继续说下去,“他已经五次付给我三十六个法郎。我随时可以把我的收支账簿给德·雷纳尔先生看,给随便什么人看,甚至给对我怀恨在心的瓦尔诺先生看。”

在他发了这通脾气以后,德·雷纳尔夫人脸色一直发白,身子一直在颤抖;到散步结束,两个人谁也没能找到一个话题使中断的谈话重新恢复。去爱德·雷纳尔夫人,在于连这颗高傲的心里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至于她呢,她尊敬他,她钦佩他,她还因此受到了他的斥责。她借口补救她无意之中让他蒙受到的侮辱,容许自己去体贴入微地关心他。这种态度的新奇感让德·雷纳尔夫人幸福了整整一个星期。它的效果是平息了于连的一部分怒火;他根本没有看到其中与个人之间的好感可能有相似之处。

“瞧,”他对自己说,“这些有钱人就是这样:他们侮辱了一个人,接着又以为只要假惺惺地来几下,就可以完全弥补过去了!”

德·雷纳尔夫人的心里太激动,而且她那颗心还太天真,尽管她打定主意,还是不能不把她提出送钱给于连的事,以及遭到拒绝的经过情形,讲给她的丈夫听。

“怎么,”德·雷纳尔先生立刻火冒三丈,回答,“您居然能受得了一个仆人的拒绝?”

在德·雷纳尔夫人听见仆人这两个字叫起来的时候,他说:

“我这样说,夫人,完全跟去世的德·孔代亲王先生一样,他把他的那些内侍介绍给他新娶的妻子时,对她说:‘所有这些人都是我的仆人。’我曾经给您念过贝桑瓦[7]的《回忆录》中的这一段,对保持自己的身价来说至关重要。任何一个人如果不是绅士,他住在您家里,接受工资,就是您的仆人。我去找这个于连先生谈谈,送给他一百法郎。”

[7]贝桑瓦(1722—1791),瑞士将军,在法国担任瑞士兵卫队指挥官,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被逮捕,后宣布无罪释放。前面提到的德·孔代亲王可能指生于1736年,死于1818年的那位德·孔代亲王。

“啊,亲爱的!”德·雷纳尔夫人战战兢兢地说,“至少别当着仆人的面给他!”

“对,他们可能会嫉妒,而且完全有理由嫉妒,”她的丈夫一边说,一边走开,心里想着他提出的这笔钱的数目是不是太大了。

德·雷纳尔夫人倒在一把椅子上,痛苦得几乎昏过去。“他去侮辱于连,而且这都怪我!”她对她的丈夫感到厌恶,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她下决心永远不再讲知心话。

她再见到于连的时候,浑身哆嗦,心口抽得那么紧,连最简单的话都说不出一句来。在窘迫中她抓住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

“嗯,我的朋友,”最后她对他说,“您对我的丈夫满意吗?”

“我怎么会不满意呢?”于连带着苦笑回答;“他给了我一百法郎。”

德·雷纳尔夫人望着他,神情好像很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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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挽着您的胳膊,”最后她说,那种勇敢的声调,于连还从来不曾见她有过。

她竟敢不顾老板有自由主义思想的可怕名声,走进了维里埃尔的书店。她在书店里挑选了十个路易的书,送给她的儿子们。不过这些书她知道是于连希望得到的。她要每个孩子就在书店里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分到的书上。德·雷纳尔夫人采取了这种向于连赔不是的方法,当她为了自己的大胆感到高兴时,于连却为了他看到书店里有这么多书感到惊讶。他从来不敢走进这样世俗的地方;他的心在怦怦跳动。他没有想到去猜测德·雷纳尔夫人心里在想什么,而是在全神贯注地考虑,一个学神学的年轻学生能用什么办法把这些书中的一部分弄到手。最后他有了一个主意,只要多动动脑筋,就有可能说服德·雷纳尔先生,把出生在本省的那些著名贵族的历史拿来给他儿子们作为法文译拉丁文的作业练习。经过一个月的努力,于连看到这个主意取得了成功,而且是那么顺利地就取得了,所以不久以后,他跟德·雷纳尔先生谈话时,竟敢建议采取一个对贵族市长说来困难得多的行动:到书店登记做长期读者,可是这就等于帮助一个自由党人发财致富。德·雷纳尔先生完全同意,他的长子将来进了陆军学校以后,在谈话中一定会听人谈起好些书,让他的长子对这些书有个de visu[8]的了解,是很明智的事。但是于连看到市长先生固执地再也不肯朝前走一步。他猜想一定有一个秘密的原因,但是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

[8]拉丁文,“亲眼目睹”

“我一向认为,先生,”一天他对市长先生说,“一位像出身在雷纳尔家的这样可敬的贵族,他的名字出现在书店的肮脏账册上,是极其不适当的。”

德·雷纳尔先生的额头变得开朗了。

“对一个学神学的穷学生来说,”于连继续说,用的口气比较谦卑,“如果有一天在出租书籍的书店的账册上发现他的名字,这也会是一个污点。那些自由党人会指责我曾经借过最下流的书,谁知道呢,他们甚至还会在我的名字下面写上这些邪恶的书的书名。”

但是于连失算了。他看见市长的脸上又恢复了为难和不高兴的表情。他不再说下去。“我已经掌握了这个人,”他对自己说。

几天以后,最大的一个孩子在德·雷纳尔先生面前,向于连问起《每日新闻》[9]上登广告的一本书。

[9]《每日新闻》,1792年创刊,是法国拥护波旁王朝的所谓正统主义者的报纸,思想保守。

“为了避免让雅各宾党有理由感到得意,”年轻的家庭教师说,“同时又使我能够回答阿道夫先生的问题,可以让您地位最低下的一个仆人到书店去登记。”

“这个主意倒不坏,”德·雷纳尔先生说,显然他感到十分高兴。

“不过应该规定,”于连说,那种严肃的、几乎可以说是不幸的神色,对有些看到自己期望已久的事获得成功的人说来,是那么适合。“应该规定那个仆人不可以取任何一本小说。这些有害的书一旦到了家里,很可能使夫人的女仆们和那个仆人自己受到腐蚀。”

“您忘了那些政治性小册子,”德·雷纳尔先生神态高傲地补充说。他想要掩盖他对他孩子的家庭教师想出来的、巧妙的折衷办法的钦佩心情。

于连的生活就这样由一系列细小的谈判组成。他关心它们的成功,远远超过他关心德·雷纳尔夫人对他偏爱的感情,这种感情其实很明显,只要他肯去看的话,就可以从她心里看出。

他过去生活中的那种精神状态,到了维里埃尔市长的家里,又重新开始了。在这儿,正如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一样,他深深地蔑视他与之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人,而且遭到他们的憎恨。专区区长、瓦尔诺先生,还有市长家的其他朋友,对他们眼皮底下发生的每件事都要议论一番,于连从他们的议论中看出他们的看法跟现实多么不一致。一个行动,只要是于连觉着值得称赞的,肯定会遭他周围的那些人的指责。他心中默默地驳斥:“多么残酷的人们!”或者“多么愚蠢的人们!”尽管他是那么骄傲,有趣的是,他对别人谈的那些事常常是一点也不了解。

除了老外科军医以外,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推心置腹地谈过话。他仅有的那一点见解,不是与波拿巴的几次意大利战役有关,就是与外科医学有关。他年纪轻,胆量大,喜欢听那些关于最疼痛的手术的、淋漓尽致的叙述。他对自己说:“我不会皱眉头。”

德·雷纳尔夫人头一次试着跟他谈谈与孩子们的教育无关的事,他谈起外科手术来了。她脸色苍白,请他不要再说下去。

除此以外,于连什么也不知道。因此跟德·雷纳尔夫人生活在一起,遇到只有他俩的时候,他们之间就会出现最不可思议的沉默。在客厅里,不管他的态度多么谦恭,她都能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他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在智力上胜过上她家里来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她单独跟他在一起,哪怕是短短的一刹那,她也会看到他明显地发窘。这使她感到不安,因为女性的本能告诉她,他的这种发窘决不是出于什么温柔的感情。

老外科军医曾经谈起他所见过的上流社会,于连从他的叙述里得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看法;根据这个看法,凡是有女性在场的地方,如果出现了沉默,他就会感到丢脸,倒好像这沉默是他个人的过错造成的。这种感觉在两人单独谈话的时候,更加痛苦百倍。关于一个男人单独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时应该说些什么,他的想象里充满了最夸张的、最西班牙式的见解,但是到了他局促不安时,他的想象却只能向他提供出一些无法接受的主意。他的心灵如同坠入五里云雾之中,他不能从最丢脸的沉默中摆脱出来。因此,在他跟德·雷纳尔夫人和孩子们长时间的散步中,他受到严酷的痛苦折磨,神情变得更加严肃。他非常瞧不起自己。如果他不幸逼着自己没话找话说,那么说出的全都是些极其荒唐可笑的话。更糟糕的是,他看到了自己的荒唐,而且还把它加以夸大;但是他没有看到的是他自己眼睛里的表情,它们是那么漂亮,显示出了一个如此炽热的心灵,因而它们像技艺精湛的演员一样,有时会把迷人的含义赋予本来没有这种含义的事物。德·雷纳尔夫人注意到,他单独跟她在一起,只有在出现什么突如其来的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不再想着怎样把一句恭维话说得中听的时候,才能谈出娓娓动听的话。从上她家来的那些朋友嘴里,她几乎完全听不到什么新奇的、高明的看法,所以她能怀着无限欣喜的心情,去欣赏于连那些闪现出来的智慧光芒。

自从拿破仑垮台以后,向女人献殷勤已经严格地从外省的习俗里清除出去,连点影子也没有剩下。人人都怕失去自己的职位。那些坏蛋在圣会里寻找支持。伪善的行为甚至在自由党的圈子里也得到很大的发展。烦闷在成倍增长。除了读读书种种地以外,再没有别的消遣了。

德·雷纳尔夫人是她笃信宗教的姑母的富有的继承人,十六岁上嫁给一位可敬的绅士;有生以来,别说是爱情,就是跟爱情有一星半点相似的感情,她都没有体验过,也没有看到过。只有听她忏悔的善良的本堂神父谢朗,针对瓦尔诺先生的不断追求,向她谈到了爱情,而且他描绘得那么令人厌恶,以至于爱情这两个字在她心目中就意味着最下流无耻的淫荡生活。偶尔也有小说书落到她手里,但是她在这些小说里发现的爱情,被她看成是例外,甚至看成是完全虚构的。由于这种无知,德·雷纳尔夫人感到十分幸福,她不断关心着于连,脑子里连想都没有想到要去责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