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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二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2018年07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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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理发馆,镇长把阿尔卡迪奥法官一直推到办公室。阴雨绵绵,大街上好像涂了一层湿漉漉的肥皂。

“我总觉得理发馆那地方是个阴谋家的老窝。”镇长说。

“说是这么说,”阿尔卡迪奥法官道,“谁也没有凭证。”

“棘手的也恰好在这里,”镇长说,“他们显得太顺从了。”

“在人类的历史上,”法官像宣读判决书似的说,“没有一个理发师是搞阴谋的。相反,没有一个裁缝不会耍阴谋。”

镇长拉着阿尔卡迪奥法官的胳臂,叫他坐在转椅上。等法官坐好了,他才把手松开。秘书打着呵欠走进办公室,手里拿着一张打好字的纸。“好吧,”法官对镇长说,“开始工作吧!”他把帽子向后一推,接过那张纸。

“这是什么?”

“给法官的,”秘书说,“这张名单上的人都没有被贴过匿名帖。”

镇长满脸疑惑地看了看阿尔卡迪奥法官。

“啊哈!他妈的!”镇长喊道,“原来你也惦记着这件事哪。”

“这就像看侦探小说一样。”法官解释道。

镇长看了看名单。

“这个材料很好,”秘书解释说,“作案的一定是这里边的人。这不是很自然的吗?”

阿尔卡迪奥法官从镇长手里把纸拿过来。“简直是瞎扯淡。”他对镇长说,然后又转向秘书,“如果我是贴匿名帖的人,我先在自个儿家门上贴一张,免得教人怀疑。”他又问镇长:

“您不这样看吗,中尉?”

“干这种事的人,”镇长说,“自然晓得怎么干。咱们犯不上操这份闲心。”

阿尔卡迪奥法官把纸撕碎,揉成一团扔到院子里,说了句:

“当然了。”

在法官回答以前,镇长已经把这件事拋到脑后了。他将手掌撑在办公桌上说:

“好啦。有件事,请你查查书。是这么回事,这次闹水灾,洼地上的住户把家搬到了公墓后边的空地上。那边的地是属于我的。你说,我该怎么办?”

阿尔卡迪奥法官微微一笑。

“为了这么点事,根本不必到办公室来,”他说,“这种事再简单不过了。政府把地给了移民,就应该对持有正式地产证的人给予相应的补偿。”

“我有地产证。”

“那就没说的了。您去找几位懂行的人,估一估地价,”法官说,“由政府来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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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去找呢?”

“您自己找就行。”

镇长扶正了枪套,大步朝门口走去。阿尔卡迪奥法官看见他要走了,心里想,生活只不过是不断地给人一些机会,好让人能活下去。

“这么件小事,何必着急呢?”他笑着说。

“我不着急,”镇长绷着脸说,“不过,总也是件事呀!”

“那当然。但是您事先得任命一位检察官。”秘书插嘴道。

镇长转向法官。

“是真的吗?”

“在戒严的情况下,倒不是绝对必要的,”法官说,“但是,如果有一位检察官来承办这件事,您就更清白些,因为您本人就是有争议的土地主啊。”

“那就任命一位吧!”镇长说。

街中心有几只兀鹰在争食一截肠子。本哈民先生直勾勾地瞧着兀鹰,换了只脚蹬在脚垫上。兀鹰吃力地上下盘旋,摆出一副高傲庄重的样子,好像在跳古式的舞蹈。本哈民先生眼睛瞧着兀鹰,心里实在佩服那些在四旬节前那个礼拜天装扮兀鹰的人们,他们演得真叫逼真。坐在他脚边的小伙子往另一只鞋上抹了点鞋油,敲了敲木箱子,让他再换一下脚。

本哈民先生从前以代写书信为生,无论干什么事都不紧不慢的。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中他开的那家铺子已经坐吃山空,最后只剩下一加仑汽油和一把蜡烛。

“下雨天,还是这么热。”小伙子说。

对这句话,本哈民先生很难苟同。他穿着干净的麻布衫,小伙子呢,却汗流浃背。

“热不热其实都是人的幻觉,”本哈民先生说,“心静自然凉。”

小伙子没有吭气,又在木箱子上敲了一下。不一会儿,鞋擦好了。本哈民先生回到那间货架空空如也的阴暗的店铺里,穿好外套,戴上草帽,打着雨伞在蒙蒙细雨中穿过马路。他冲着对面人家的窗户喊了一声。一个满头黑发、肤色苍白的姑娘从半掩着的大门里探出头来。

“你早啊,米娜,”本哈民先生说,“还不去吃午饭?”

姑娘回答说先不吃,边说边打开了窗户。她坐在一只大篮子前面,篮子里装满剪断的铁丝和五彩缤纷的纸片。姑娘怀里放着一个线团、一把剪子和一束没做完的纸花。留声机在放唱片。

“我回来以前,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店铺。”本哈民先生说。

“要耽搁很久吗?”

本哈民先生侧耳听了听唱片。

“我到镶牙铺去一趟,”他说,“半小时后准回来。”

“唉,好吧,”米娜说,“瞎奶奶不让我在窗户这儿傻待着。”本哈民先生不再听唱片了。“现在所有的歌全是一个味儿。”他说。米娜把一枝做好的花插在用绿纸包着铁丝做成的细长花茎上。她用手指捻动花茎,纸花转了一圈。音乐声和纸花多么协调啊。她简直被迷住了。

“您跟音乐是冤家对头。”她说。

这工夫,本哈民先生已经走开了。他轻轻地踮着脚尖走路,生怕把兀鹰吓跑。米娜看见他敲镶牙铺的大门,才又接着干活。

“照我看,”牙医一边开门一边说,“变色龙的知觉全在眼睛上。”

“那很可能,”本哈民先生表示同意,“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

“我刚从收音机里听到,变色龙眼一瞎就不会变颜色了。”牙医说。

本哈民先生把撑开的雨伞放在角落里,将外套和草帽挂在钉子上,然后往椅子上一坐。牙医在研钵里搅拌着一种暗红色的黏稠的糊糊。

“讲的东西可多了。”本哈民先生说。

他说话历来都是拐弯抹角的,令人难以捉摸。这回还是这样。

“讲变色龙吗?”

“什么都讲。”

牙医拿着和好的糊糊走到椅子旁边,叫本哈民先生咬牙印。本哈民先生把坏了的假牙取下来,用手帕包好,放在椅子旁边的玻璃板上。假牙一取下来,再加上那瘦削的肩膀、干瘪的四肢,他看上去活像个苦行僧。牙医把那团糊糊贴在他的上牙膛上,然后把他的嘴合紧了。

“就这样,”牙医看着本哈民先生的眼睛说,“我这个人胆小怕事。”

本哈民先生打算喘口大气,可是牙医紧紧地按住他的嘴。“不,”他在内心反驳说,“不是。”和大家一样,他也知道,只有牙医被宣判死刑以后没有弃家逃亡。他们开枪射击,打得牙医家的墙垣尽是窟窿,限令他二十四小时内离开本镇,但是他没有屈服。他把手术室搬到里边的一间屋子,干活的时候,手枪老是放在手边。他言谈小心谨慎,没出过岔子,就这样熬过了那几个月的恐怖时期。

牙医在取牙模的时候,发现本哈民先生的眼里几次流露出或轻或重的惶惶不安的神情。他按住本哈民先生的嘴,等牙模变干。过了一会儿,他把牙模取了出来。

“我不是说那件事,”本哈民先生缓了口气说,“我说的是匿名帖。”

“哦,”牙医说,“这么说你也关心这件事。”

“唉,从这里可以看出社会多么腐败啊!”本哈民先生说。

他把假牙戴好,慢腾腾地穿上外套。

“究竟能说明什么,早晚大家都会知道。”牙医不痛不痒地说。他朝窗外扫了一眼,天空阴沉沉的。他又接着说:“你看是不是等雨停了再走。”

本哈民先生把雨伞挎在胳臂上。“店铺里没人。”说着,他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拿起草帽,告辞出来了。

“别这么想,阿乌雷列奥,”走到门口时本哈民先生说,“谁也不会因为你给镇长拔了牙,就说你是胆小鬼。”

“既然如此,”牙医说,“请你等一等!”

他走到门口,递给本哈民先生一张叠着的纸。

“你先看看,再传给别人。”

本哈民先生用不着打开纸片就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他张着嘴瞧着那张纸。

“还在干?”

牙医点了点头,站在门口,一直等到本哈民先生离开镶牙铺。

十二点整,牙医的老婆招呼他吃午饭。二十岁的女儿安赫拉正在餐厅里补袜子。餐厅里家具不多,似乎都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显得有点寒碜。在通向院子的走道的木头栏杆上放着一排红色的花盆,里边种着各种药草。

“可怜的小本哈民,”牙医在圆桌旁坐下的时候说,“他也在惦记着匿名帖哪。”

“大家都悬着个心。”他老婆说。

“托瓦尔家姐妹几个要搬走了。”安赫拉插嘴说。

牙医的老婆拿过盘子给大家盛汤。“她们匆匆忙忙地在变卖东西。”她说。热汤的香味扑鼻而来,牙医觉得他老婆真是多余操心。

“会回来的,”他说,“丢脸的事说忘就忘。”

他舀起一匙汤,吹了吹,想听听女儿有什么见解。女儿和他一样干瘦干痩的,但她的眼睛很有光彩。她没有再谈这件事,转了个话题谈起马戏团。她说,有一个男人用锯把他妻子锯成两半,一个侏儒把脑袋放在狮子的血盆大口里唱歌,还有一个演员在插满尖刀的平台上一连翻了三个跟头。牙医一声不响地边吃饭边听她讲。最后他说,要是晚上不下雨,全家一块儿去看马戏。

牙医在卧室里挂上吊床,准备睡午觉。他发现虽然他提出全家一块儿去看马戏,他老婆还是照样闷闷不乐。她说,如果有人给她贴匿名帖,她也打算离开这儿。

牙医听了这番话,并不感到出乎意料。他说:“从前他们用枪子儿也没把咱们赶走,现在在门上贴张纸就把咱们撵跑了,这不成了笑话吗?”他脱掉鞋,穿着袜子躺在吊床上,安慰她说:

“别担心,不会有人给你贴匿名帖的。”

“他们才不管是谁呢。”女人说。

“那得看怎么说了,”牙医说,“他们知道,对付我得用别的招。”

女人躺在床上,脸上露出疲倦的神情。

“知道是谁贴的就好了。”

“谁贴的谁知道。”牙医说。

镇长经常是几天几天的不吃饭。原因很简单,他把吃饭这件事给忘了。要说他的活动,有时候也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可又不是老这么忙,很多时候却又闲得无聊,在镇上东走走西看看,或者把自己关在那间装了钢板的办公室里,也不知道日子是怎样打发过去的。他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从来没有按一般人的习惯生活过,只有饿得实在顶不住了,才到饭店里随便吃点什么。

那天,他和阿尔卡迪奥法官共进午餐。整个下午他们都在一起,直到办完卖土地的手续。请来的行家估好了地价。临时任命的检察官只干了两个小时就没事了。四点钟刚过,他们走进台球厅,两个人好像是为了前程奔波,刚刚长途跋涉归来似的。

“总算完事了。”镇长挥了挥手说。

阿尔卡迪奥法官没有搭腔。镇长看到他在柜台那里找凳子,便递给他一片止痛片。

“来杯水。”镇长对堂罗克说。

“来杯冰镇啤酒吧。”阿尔卡迪奥法官提出自己的要求,说完把头耷拉在柜台上。

“那就来一杯冰镇啤酒。”镇长改口道。他把钱撂在柜台上,又说:“这个钱是他挣来的,干起活可真像个男子汉。”

阿尔卡迪奥法官喝完啤酒,用手指揉了揉头皮。台球厅里洋溢着一派节日气氛,人们正等着看马戏团打这儿路过。

镇长从台球厅望出去,正好看见马戏团走过来。乐队敲锣打鼓,先是一个身穿银白色衣服的姑娘骑着一头矮象走过去,象的耳朵和芋头叶一样。后面是几个小丑和杂技演员。雨过天晴,黄昏像水洗过似的。在落日余晖的照射下,天又热起来了。音乐声戛然停止,一个男人踩着高跷出来报幕。全镇居民不声不响地仿佛从地底下一拥而出,走上街头。

安赫尔神父从书房里看见马戏团打门口走过。他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晃着脑袋。童年时代的欢快心情复苏了。从吃晚饭直到入夜时分,这种情绪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他查看了哪些人进入电影院,然后独自回到卧室的时候,这种情绪才消失。晚祷之后,他痴痴地坐在藤摇椅上,甚至没有听到九点的钟声,也不知道电影院的高音喇叭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只有一只癞蛤蟆在呱呱鸣叫。他从摇椅上站起来,走到写字台前,给镇长写了一个呈文。

应马戏团老板的邀请,镇长在荣誉席上落座观看节目。开始表演的是吊杆,后来出来几个小丑。接着,卡桑德拉出场了。她穿着一件黑丝绒衣服,蒙着眼睛,表演的节目是猜观众在想什么。镇长赶紧溜走了。他在镇上做了例行的巡逻后,十点钟来到警察局。一封字迹工整的信函正在等着他拆阅。这是安赫尔神父的呈文。神父如此正经八百地提出要求,倒叫镇长大吃一惊。

镇长叩门的时候,安赫尔神父正在脱衣服。“好家伙,”这位堂区神父说,“他来得这么快,真没想到。”镇长还没进门,神父就听出是他来了。

“我很高兴能当面答复您的信件。”镇长笑容满面地说。

他把帽子一甩,扔到藤摇椅上,帽子像唱片似的打了几个滚。柜子下面有几瓶汽水,放在一个小盆里,用冷水冰着。安赫尔神父拿出一瓶。

“喝瓶柠檬汁吗?”

镇长同意了。

“打扰您了,”堂区神父开门见山地说,“您对匿名帖这样漠不关心,我很担忧。”

看见神父讲话的样子,人们或许以为他在开玩笑,但镇长完全当正经话听。他心里想,为什么安赫尔神父对匿名帖竟会担心到这种地步,实在令人莫名其妙。

“您也惦记着这件事,神父,这可有点怪了。”

安赫尔神父在桌子的抽屉里翻腾着,找开瓶的起子。

“我担心的并不是匿名帖本身,”找不到起子,瓶子打不开,神父不知如何是好,“我担心的是……怎么说呢……这里面有某种不公道的东西。”

镇长从神父手里夺过瓶子,用靴子上的马蹄铁起下瓶盖,他左手的动作十分熟练,安赫尔神父不得不佩服。镇长用舌头舔了舔流到瓶颈上的泡沫。

“这种私生活的事,”他开了头,一时又想不出个主意,“说真的,神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哪。”

神父走到写字台旁。“您应该知道怎么办,”他说,“不管怎么说,这对您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他用茫然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又换了一种口气说:

“礼拜天之前得采取点行动。”

“今天是礼拜四。”镇长说。

“我知道今天是礼拜几。”神父回答道。他暗自鼓了鼓劲,又接着说:“也许您还来得及尽到自己的职责。”

镇长使劲地攥住汽水瓶,好像要把它拧弯似的。安赫尔神父看见他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步履矫健,神情潇洒,一点也不像个中年人的样子。神父确实有些自惭形秽了。

“您看,”神父重申了自己的看法,“这也不是什么百年不遇的事。”

钟声响了十一下。最后一声回音消逝了。镇长两手撑在桌面上,朝神父俯下身来。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强忍住的忧虑神情,说话的声音也透露出这种情绪。

“您看,神父,”他开口了,“眼下镇上平安无事,人们开始相信政府了。现在要是为这种区区小事动用武力,冒的风险可就太大了。”

神父点头表示同意,但又进一步解释说:

“我的意思是,采取点一般的行政措施。”

“不管怎么说吧,”镇长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我一定考虑一下现在的情况。您知道,我那里有六名警察,整天待在警察局,光拿钱不干事,想换也换不掉。”

“我知道,”安赫尔神父说,“这也不能怪您。”

“现在,”镇长没有答理神父的插话,仍然急切地说,“三名警察是普通刑事犯,从监狱里提出来冒充警察的,这件事对谁都不是秘密。情况就是这样。我可不敢冒险让他们上街抓人。”

安赫尔神父摊开两手。

“当然,当然,”他连声表示同意,“他们当然不能算数。不过,比如说,您为什么不动用良民百姓呢?”

镇长直起身子,一口一口毫无滋味地呷着瓶子里的汽水。他的前胸后背全都浸满了汗水。他说:

“您不是说过吗,那些良民百姓看到匿名帖,都要快·活死了。”

“并不是所有的人。”

“再说,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事,不值得兴师动众。我这是跟您说实话,神父,”镇长和和气气地说,“直到今天晚上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和您、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

安赫尔神父慈祥地答道:“关系呢,总还是有一点。”前一天在阿希斯寡妇家吃午饭的时候,神父就开始在脑子里酝酿一套布道辞。现在为了说服镇长,他掏出了几句考虑成熟的话。

“也许可以这样说,”他最后说,“这是道德方面的恐怖主义。”

镇长坦然一笑。“好了,好了,”他打断神父的话,“这些破烂纸用不着提到哲学的高度,神父。”他把没喝完的汽水瓶放在桌子上,态度和蔼地让步道:

“既然您把事情看得这么重,那我一定好好想想,看怎么办好。”

安赫尔神父对镇长表示感谢。他说,礼拜天为了匿名帖揪着个心走上布道坛,可不是件轻松的事。镇长本想请神父再多解释几句,但他发觉时间太晚了,又让堂区神父熬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