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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二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2018年07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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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来到镇上的时候,镇长正打算睡午觉。天气太热,睡也睡不着。面颊已经开始消肿,但他还是觉得不舒服。一连两个小时,他侧耳细听着河水悄悄的流动声。屋里有只知了一直叫个不停。镇长头脑里空空的,什么也想不出来。

一听到小船的马达声,他连忙脱下衣服,用毛巾擦了擦汗,换上军装,然后走过去抓知了。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知了,走到大街上。从等船的人群中走出一个穿着干净整齐的小孩,手里拿着一支塑料机关枪,挡住了镇长的去路。镇长顺手把知了送给这个孩子。

镇长在叙利亚人摩西开的店里坐了一会儿,看着小船靠了岸。港口里闹腾了足有十分钟。镇长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头还有点疼。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女主人诅咒他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瞧着旅客们纷纷走下木头跳板。一连八个小时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小船上,这会儿都伸胳臂动腿地活动起来。

“还是老一套。”镇长说。

叙利亚人摩西告诉镇长一个消息:镇上来了个马戏团。镇长觉得这个消息是可靠的,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兴许是因为他看见小船顶上放着一堆木棍子和五彩斑斓的布条吧。另外还有两个女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花衣服,像是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

“总算来了个马戏团。”镇长嘟嘟哝哝地说。

叙利亚人摩西说马戏团里有驯兽,还有玩杂耍的。镇长对马戏团另有一番想法。他伸直两腿,眼睛瞧着皮靴尖。

“咱们镇真是日新月异啊。”他说。

叙利亚人摩西停下手中的扇子,问道:“您知道,我今天卖了多少钱?”镇长没敢瞎猜,等着摩西自己来回答。

“两毛五。”叙利亚人说。

这时,镇长看到邮递员打开邮包,把信件交给希拉尔多大夫。他叫了一声邮递员。官方邮件装在另一个邮包里。镇长撕开封印一看,全是关于日常工作的通知和政府印的传单。等他看完了,码头已经变了样子,堆满了成包成包的货物、成筐成筐的母鸡以及马戏团的道具。已经是下午了。镇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来。

“两毛五。”

“两毛五。”叙利亚人有气无力地、一字一顿地重复说。

希拉尔多大夫瞪着两眼看着船上卸货,直到货物全部卸完。他指着一位体态矫健的女人,叫镇长注意看看。她长得真像一位圣女,两只胳臂上戴着几副手镯,躲在一把彩色的阳伞下面,似乎在等着救世主降临。镇长没有多想这位新来的女客是什么人。

“准是个驯兽女郎。”他说。

“您这话还真有点道理,”希拉尔多大夫咬住他那两排像尖利的石头一样的牙齿,一字一顿地说,“她是塞萨尔·蒙特罗的丈母娘。”

镇长扭头走开了。他看看表,差二十五分四点。走到警察局门口,卫兵告诉他安赫尔神父等了他半个小时,还说四点钟再来。

镇长又走到街上,一时不知道干什么好。他看见牙医伫立在镶牙铺的窗口,于是走过来,问他借个火。牙医把火儿递给镇长,看了看他那还发肿的面颊。

“已经好了。”镇长说。

他把嘴张开,牙医瞅了瞅说:

“有几颗牙还得镶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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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长扶正了别在腰间的手枪,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到这儿来的。”牙医面不改色地说:

“什么时候想来,就尽管来。我就盼着您把命丢在我家里,能不能如愿以偿,咱们走着瞧吧。”

镇长拍拍牙医的肩膀,快·活地说:“你的愿望实现不了。”然后张开两臂说:

“我的牙可不介入党派之争啊。”

“你不打算结婚?”

阿尔卡迪奥法官的女人叉开两条腿。“我压根儿没想过,神父,”她说,“眼下更不用想了,我快要给他生儿子了。”安赫尔神父转过脸往河上看了看。一条淹死的大母牛从上游漂下来,牛身上落着几只兀鹰。

“这么一来,孩子不成了私生子了吗?”神父说。

“那倒无所谓,”女人说,“阿尔卡迪奥待我很好。要是我逼着他跟我结婚,以后他就会感到受拘束,会跟我闹别扭。”

她脱掉了木屐,说话的时候,两膝左右分开,脚趾踩在小凳的横档上。怀里抱着把扇子,两只胳臂捂住隆起的肚子。她看到安赫尔神父没有吱声,又重复说:“压根儿没想过,神父。堂萨瓦斯花了二百比索把我买下来,在我身上榨了三个月的油,然后把我扔到大街上,连根别针也不给。要不是阿尔卡迪奥收留我,我早就饿死了。”说着,她第一次看了看神父。

“也许早就沦为娼妓了。”

六个月来,安赫尔神父一直坚持要她结婚。

“你应该逼着他同你结婚,组织起家庭,”他说,“照目前这样混下去,不光你自己的地位得不到保障,还会给镇上开个不好的先例。”

“正大光明的,怕什么,”她说,“别人还不是一样,只不过他们是关了灯干的。您没看过匿名帖吗?”

“那都是胡说八道,”神父说,“你可要规规矩矩地过日子,不要惹得人背后议论。”

“我?”她说,“我可不怕什么背后议论。我的所作所为全是公开的。您看,没有人浪费时间给我贴匿名帖,这就是证明。相反,所有住在广场周围的体面人,没有一个不上匿名帖的。”

“你真蠢,”神父说,“不过,上帝让你交好运,找到个疼你的人。为了这个,你也应该结婚,建立一个正式的家庭。”

“这些事我不懂,”她说,“不管怎么说,照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挺好,总算有个地方住,也不愁饭吃。”

“假如他把你遗弃了呢?”

她咬咬嘴唇,神秘地笑了笑,回答说:

“他不会遗弃我的,神父,我心里有数。”

安赫尔神父还是不以为然。他劝这个女人至少要去望弥撒。她回答说,最近几天一定去。神父继续朝前溜达着,等着和镇长约会的时间到来。一个叙利亚人对他说:“今天天气真好。”神父没有听见,他正兴致勃勃地观看马戏团的活动。下午阳光明媚,马戏团的人往岸上搬运那几只焦躁不安的驯兽。神父在那儿一直待到四点钟。

镇长看见安赫尔神父朝他走来,就和牙医告别了。“真准时!”说着,他和神父握了握手,“都挺准时的,天倒也没下雨。”神父鼓了把劲儿,爬上了警察局直上直下的楼梯,顺口回了镇长一句:

“天也没塌下来。”

过了两分钟,神父被带进关押塞萨尔·蒙特罗的牢房。

里面在做忏悔的时候,镇长就坐在走廊上,回忆着马戏团的表演。一个女演员用牙齿咬住一根带子,把身体悬在五米高的空中,一个男演员穿着绣金线的天蓝色衣服,不停地敲着小鼓。半个小时后,安赫尔神父从塞萨尔·蒙特罗的牢房里走出来。

“忏悔完了?”镇长问。

安赫尔神父愤愤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在犯罪,”他说,“这个人五天没吃饭了。亏了他身子骨结实,才没死。”

“那是他自己乐意。”镇长若无其事地说。

“不对,”神父镇定而有力地说,“是您下令不给他饭吃的。”

镇长用食指指着神父说:

“当心点,神父。忏悔可要保密,您别违反了这一条。”

“这不是他在忏悔里说的。”神父说。

镇长一挺身站起来。“您别为这事发火,”他换了副笑脸说,“既然您这么关心他,现在就来补救一下。”镇长叫来一名警察,命令他到饭店去给塞萨尔·蒙特罗打饭。“给他弄一整只肥鸡,一盘土豆,一大盘凉菜。”他回过来又对神父说:

“这顿饭由镇政府出钱,神父。您看见了吧。情况有了多大的变化。”

安赫尔神父低下了头。

“什么时候打发他走?”

“小船明天走,”镇长说,“只要他今天晚上能够明白过来,明天就可以走。我只想教他明白一件事,我是为他好。”

“您这份好心未免要价太高了吧。”神父说。

“对有钱的人,还能白帮忙?”镇长说,两眼紧紧盯着安赫尔神父那双清澈的蓝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我希望您能帮助他弄清这些事理。”

安赫尔神父没有搭腔。他走下楼梯,从楼梯平台上哑着嗓子向镇长告别。这时,镇长穿过走廊,没敲门就进了关押塞萨尔·蒙特罗的牢房。

牢房很简陋,只有一个脸盆和一张铁床。塞萨尔·蒙特罗躺在床上,蓬头垢面,身上穿的还是上礼拜二离开家时穿的那身衣服。听到镇长进来,他没有动弹,连眼皮也没抬。“你跟上帝已经结完账了,”镇长说,“现在该跟我结结账了。”他把藤椅挪到床边,两腿骑着椅子坐下去,前胸靠在椅背上。塞萨尔·蒙特罗聚精会神地望着屋顶的大梁。他嘴唇翕动着,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半天了。看起来,他一点也不焦急。“你我之间就不必兜圈子了,”塞萨尔·蒙特罗听见镇长这么说,“明天你要走了。碰巧你走运,过两三个月会来一位专案调查员。我们的责任是向他汇报情况。再过一个礼拜,他乘船回去,一定也会认为你干了一件蠢事。”

镇长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塞萨尔·蒙特罗依然是那样无动于衷。

“事过之后,你至少要付给法院和律师两万比索。假如专案调查员告诉他们你是百万富翁的话,兴许你付的还要多。”

塞萨尔·蒙特罗把头转过来冲着镇长。尽管他的动作很小,床上的弹簧还是嘎嘎直响。

“不管怎么样,”镇长用关切的语气说,“顺利的话,公文转来转去,起码得两年。”

镇长觉察出塞萨尔·蒙特罗在自下而上地打量着他。当塞萨尔·蒙特罗把目光落在镇长的眼睛上时,他还没有把话说完,不过口气变了。

“你的一切全都捏在我的手里,”他说,“上边有命令,叫我们结果了你,叫我们设个埋伏杀死你,把你的牲口全部没收。政府要拿这笔钱支付全州大选的庞大开支。你也知道,别处的镇长可都照办了,只有我们这儿没照命令办事。”

这时候,他开始注意到塞萨尔·蒙特罗在思索什么。他叉开两腿,把胳臂支在椅背上,心想,虽然塞萨尔·蒙特罗没有说出来,但心里一定在骂他。于是,他说:

“你花的那些救命钱,连一个镚子也落不到我手里,所有的钱都将花在选举上。眼下新政府决心让大家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我拼死拼活地干,挣的还是那几个钱。可你呢,躺在钱堆上都不知道怎么花好。你的生意干得挺不错。”

塞萨尔·蒙特罗吃力地慢慢站起来。他一站起来,镇长立即觉得他简直是一头庞大的猛兽,而自己在他面前却成了个可怜虫。镇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热切的光芒,他看着塞萨尔·蒙特罗走到窗口。

“你这辈子最好的一笔生意……”镇长喃喃地说。

窗户正对着小河。塞萨尔·蒙特罗认不出这条河了。小河变了,镇子也变了。“我愿意帮你的忙,”他听见镇长在背后说,“我们大家都清楚,这是个名誉问题。不过,你把匿名帖撕了,干了件蠢事。再要证明你是维护自己的声誉,可就不大容易了。”这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钻进了牢房。

“是死牛味儿。”镇长说,“准是堵在什么地方了。”

塞萨尔·蒙特罗还是站在窗户跟前,似乎没有闻见这股恶臭。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码头上停泊着三条船。船员们在挂吊床,准备睡觉。等到明天早上七点钟,码头上会是另一番景象:人群要闹腾上半个小时,等着看押解犯人上船。塞萨尔·蒙特罗叹了口气。他把两手插进衣兜里,口气坚决又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的想法概括为三个字:

“多少钱?”

镇长当即回答说:

“五千比索,用一岁的牛犊来付。”

“我再加五只,”塞萨尔·蒙特罗说,“今天晚上电影散场,你立刻用快艇把我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