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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芳汀 第一卷 正直的人 · 十三

[法]雨果2019年03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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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相信的事

从正统的观点来看,我们根本用不着去摸清迪涅的主教先生的底细。面对这样一个心灵,我们只有敬佩之情。法官的良心应从他的言辞中得知。再者,就某些特质来说,我们承认人类品德的一切优点,可以在不同于我们的信仰中获得发展。

他对这种教理或神秘的观点有何看法呢?人的内心秘密只有在灵魂赤条条地进入坟墓时,才能为人所知。我们确信的是,对他来说,信仰的困惑从来不会伪善地解决。钻石是决不会腐烂的。他竭尽所能地信仰。“Credo in Patrem,〔66〕”他常说。他还从善行义举中汲取这种无愧于良心的满足,它低声地对人说:“你同天主在一起。”

〔66〕 拉丁文,信仰天父。

我们认为要写出来的是,可以说,表面上,在主教的信仰之外,他有一种过度的爱心。正是由于他quia multum amavit,〔67〕那些“严肃的人”、“庄重的人”和“有理智的人”认为他脆弱;我们悲苦的人间有一些被人喜爱的格言,在这类格言中,自私自利的思想获得学究气的警辟。这过度的爱心是什么呢?这是一种从容的仁爱,正如上文所指出的那样,能推己及人,而且有机会的话,会扩展到事物上。他无怨无恨地生活着。他对天主的创造抱宽容态度。但凡人,即使是最优秀的,身上也有一种不假思索的严酷,那是专门对待动物的。迪涅的主教根本没有这种严酷,而许多教士却固有。他还没有达到婆罗门教的境界,但他似乎思考过《传道书》的这句话:“人们是否知道动物的灵魂到哪里去呢?”面貌丑陋,本能畸形,这不能扰乱他,使他愤怒。他感到的是激动,近乎怜悯。他若有所思,仿佛到表面生活之外,去寻找原因、解释或理由。有时,他似乎请天主减轻刑罚。他观察自然界中还存在的大量混乱事物时不愠不怒,带着语言学家辨认隐迹纸本的目光。这种沉思默想有时使他说出一些古怪的话来。一天早上,他待在花园里;他以为自己是独自一人,其实他的妹妹走在他后面,而不让他看见;他忽然停住脚步,看着地上的一样东西;这是一只黑色的大蜘蛛,毛茸茸的,很可怕。他的妹妹听到他说:

“可怕的动物!这不是它的过错。”

这些出于仁爱、近乎神圣的幼稚话,为什么不能说呢?幼稚,是的;但这些崇高的幼稚属于圣弗朗索瓦·德·阿西斯和马克-奥雷尔〔68〕的话。一天,他为了不踩死一只蚂蚁,闪了腰。

〔67〕 拉丁文,多多爱人。

〔68〕 圣弗朗索瓦·德·阿西斯(1181或1182—1226),耶稣会第三任首领;马克奥雷尔(121—180),罗马皇帝,哲学家,著有《思想录》。

这个正直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有时,他睡在园子里,没有什么更可敬佩的了。要是相信关于他青年时代甚至壮年时的记载,福来主教从前是一个爱激动的或许是激烈的人。他的普济世人不是一种本能,而是一种巨大信念历经世事,进入心灵,一个个想法慢慢落到他身上的结果;因为对性格而言,就像对岩石而言一样,是会水滴石穿的。这种挖掘磨灭不掉;这种形成摧毁不了。

上文说过,一八一五年,他已经七十五岁,但他显得不到六十。他身材并不高大,有点儿肥胖,为了减肥,他常常走长路;他脚步稳健,略微伛偻,对此,我们根本不想下结论;格列高利十六〔69〕在八十岁时身板笔直,笑口常开,他却仍然是个坏主教。福来主教具有老百姓所说的“漂亮的面孔”,不过,这副面孔太可爱了,以致人们忘了这是漂亮的。

〔69〕 格列高利十六(1765—1846),第二百五十二任教皇(1831—1846)。

他谈话时快乐而天真,这是他的优雅举止之一,上文已经提过;人们在他身边感到很自在,似乎快乐从他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来。他红润鲜艳的脸色,一口洁白的牙齿,完好无缺,一笑就露出来,这些给了他坦荡、随和的神态,这种神态令人这样评价一个人:“这是个老好人,”令人这样评价一个老人:“这是一个憨厚的老头。”读者记得,这是他给拿破仑的印象。初一接触,或第一次见到他的人,这确实是个憨厚的老头。但只要在他身边多呆几个小时,只要稍微看到他在沉思凝想,这憨厚的老头便逐渐改变了,具有无以名之的威严;他饱满的天庭因白发而显得严肃、庄重,由于思索而变得令人敬畏;稳重从仁慈中显示出来,而仁慈却不断地闪出光芒;人们会感到某种激动,这正如我们看到一个天使不断地微笑,慢慢地张开翅膀,就会有这种激动一样。敬佩,难以表达的敬佩,逐步地渗入到您身上,升到您的心房。人们感到面前是一个强有力的、可靠的、宽容的心灵,他的思想博大,因此也只能是温和的。

正如大家所看到的,祈祷、举行宗教祭礼、布道、给痛苦的人以安慰、种一小块地、有博爱心、粗茶淡饭、好客、弃绝欲念、信任人、研究、工作,充实着他生活的每一天。“充实”这个词用得正好,主教这一天非常充实,好想法、好言语、好行动满溢而出。但是,如果天气寒冷或者下雨,晚上,两个女人抽身回房了,他无法在睡前到园子里度过一两小时,那么,这一天就过得不完整。他面对夜空的壮丽景致思索起来,准备睡觉,对他来说,仿佛这是一种宗教仪式。有时,在深夜一点钟,若是两个老姑娘没有睡,她们会听到他在小径里慢慢踱方步。他独自一人,冥思苦想,平静安宁,充满了爱,他的心的宁静赛过以太的宁静,在黑夜中可见的群星璀璨和不可见的天主的熠熠光华使他情动于怀,他把心灵开向从冥冥中落下的思想。此时此刻,正当夜花散发出芬芳,他的心像星空中的一盏灯那样燃烧,他面对天地万物的光芒普照,心扉敞开,心醉神迷。他也许会说出心里的所思所想;他感到有某种东西飞出体内,又有某种东西降落在自己身上。这是心灵的深渊和宇宙的深渊神秘的交流!

他想到天主的伟大和存在;想到未来的永恒这古怪的秘密;想到过去的永恒这更古怪的秘密;想到各种各样的无限,它们在他的眼底下渗入各个方向;他不想去理解不可理解的东西,而是正视它。他不研究天主;他对天主目眩神迷。他注视着原子壮丽的会合,这些原子形成物质的外貌,显示原子的力量,加以证实,在整体中创造出个体、大小比例、无穷无尽,并通过光产生美。这些会合不断连成一片又分开;生死由此而来。

他坐在一张靠着一株老朽的葡萄藤的木长凳上,透过果树瘦削的单薄的影子,遥望星星。这四分之一阿尔邦〔70〕,花木疏疏落落,却布满破房子和车棚,他觉得很亲切,很满足。

这个老人白天摆弄园艺,晚上凝视沉思,享受生活的闲暇,尽管这闲暇很少;他还需要什么呢?这片狭窄的园地,天空是天花板,难道不足以在那里轮流瞻仰天主最迷人的作品和最崇高的作品吗?这不就是一切吗,还要期望什么呢?一个可以散步的小园子,有无限的空间可以遐想。脚下可以种植收获;头上可以研究沉思;地上有几朵花儿,天上有各种各样的星星。

〔70〕 阿尔邦,旧日的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2至50公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