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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斯诺登 · 1

[美]约瑟夫·海勒2020年03月0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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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开。”一个医生说。

“你切。”另一个说。

“别切。”约塞连含混、僵硬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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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谁在插嘴,”一个医生抱怨道,“多嘴多舌。我们还要不要动手术?”

“他不需要动手术,”另一个医生抱怨道,“这是个小伤口。我们只要止住血,清洗一下,缝几针就好了。”

“可我还从没有过动手术的机会呢。哪一把是手术刀?这把是吗?”

“不,另一把才是。好吧,如果你想动手术,那就开始切吧。切开。”

“像这样?”

“不是那儿,你这笨蛋!”

“不要切。”约塞连说。透过渐渐升腾的麻木的大雾,他感觉到两个陌生人正准备把他切开。

“多嘴多舌,”第一个医生挖苦地抱怨道,“我给他动手术,他要这么唠叨不停吗?”

“你不能给他动手术,得等我收他入院。”一个职员说。

“你不能收他入院,得等我批准。”一个肥胖、粗鲁的上校说。他留着小胡子,一张红润的大脸几乎贴到了约塞连的脸上,散发着灼人的热气,就像一只大煎锅的平底。“你出生在哪里?”

这个肥胖、粗鲁的上校让约塞连联想起审问牧师并裁决他有罪的那个肥胖、粗鲁的上校。透过一层玻璃似的薄膜,约塞连瞪着他。浓厚的福尔马林和酒精的味道使空气变得甜腻。

“在战场上。”他回答说。

“不,不。你出生在哪个州?”

“一种天真状态[76]。”

[76]state可作州和状态解。

“不,不,你没弄明白。”

“让我来对付他。”一个瘦长脸的男人催促道,这人一双刻薄的深眼窝,一张歹毒的薄嘴唇。“你以为你了不起还是怎么的?”他问约塞连。

“他精神错乱了,”一个医生说,“你为什么不让我们把他带回里面去治疗?”

“如果他精神错乱,就把他留在这儿,他也许会说出什么可以入罪的话来。”

“但他还在流血不止。你看不见吗?他甚至会死掉的。”

“好得很!”

“这个狗杂种活该。”肥胖、粗鲁的上校说,“好吧,约翰,我们开诚布公地说说吧。我们要知道事实。”

“大家都叫我约—约。”

“我们要求你同我们合作,约—约。我们是你的朋友,你要信任我们。我们是来帮助你的。我们不会伤害你。”

“我们把大拇指戳进他的伤口里,挖一挖吧。”瘦长脸男人提议道。

约塞连闭上眼睛,希望他们以为他失去知觉了。

“他昏过去了,”他听见一个医生说,“能不能让我们先给他治疗,不然就太晚了。他真的会死。”

“好吧,带他走吧。希望这杂种真的死掉。”

“你不能给他治疗,得等我收他入院。”一个职员说。

那个职员翻弄着一些表格收他入院,约塞连一直闭着眼睛装死;随后,他被慢慢推进了一间憋闷的黑屋子,头顶悬挂着灼热的聚光灯,福尔马林和甜腻的酒精的浓厚气味越发强烈了。他还闻到乙醚的气味,听到玻璃器皿叮当作响。他暗地里自鸣得意地笑着听那两个医生沙哑的呼吸声。让他高兴的是,他们以为他失去了知觉,却不知道他在偷听。他听着觉得一切都无聊得很,直到一个医生说:

“哎,你认为我们应该救他性命吗?如果我们救他,他们也许会记恨我们的。”

“我们动手术吧,”另一个医生说,“我们把他切开,直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老是抱怨说肝有毛病。他的肝在这张X光照片上显得很小。”

“那是他的胰腺,你这笨蛋。这才是他的肝。”

“不,这不是,这是他的心脏。我敢跟你打五分钱的赌,这才是他的肝。我这就动手术查清楚。我应该先洗手吗?”

“别动手术。”约塞连说着睁开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

“多嘴多舌,”一个医生愤怒地嘲笑道,“我们就不能叫他住嘴吗?”

“我们可以给他做全身麻醉。乙醚就在这里。”

“不要全身麻醉。”约塞连说。

“多嘴多舌。”一个医生说。

“我们给他做全身麻醉,叫他昏睡过去,然后我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他们给约塞连做了全身麻醉,使他昏睡过去。他口干舌燥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乙醚气味。科恩中校也在床边,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安静地等待着。他穿着宽松肥大的橄榄绿衬衣和裤子,棕色的脸上胡须密密匝匝的,挂着一丝温和而淡漠的笑。他正双掌齐上,轻轻摩挲着他的秃脑门。约塞连刚刚醒来,他便俯下身去咯咯笑着,语气极为友好地向约塞连保证,只要约塞连不死,他们做的那笔交易就仍然有效。约塞连呕吐起来,科恩中校听到第一声就跳起身来,厌恶地逃了出去,于是约塞连心想,好像的确是这样吧,黑暗之中总有一线光明;想着想着,又坠回透不过气来的昏睡中去了。一只指甲尖尖的手粗暴地摇醒了他,他翻过身,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陌生男人正朝他撅着嘴,恶意地怒目而视,并且夸口道:

“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

约塞连顿觉冰冷、衰弱,浑身冒汗。

“谁是我的伙伴?”他看见牧师坐在科恩中校刚才坐的地方便问道。

“也许我是你的伙伴。”牧师回答道。

但是约塞连听不见牧师的话,又闭上了眼睛。有人给他啜了几口水,踮着脚尖走了。他睡了一阵,醒来时感觉很好,于是转过头去对牧师笑笑,却看见阿费坐在那里。约塞连本能地呻吟起来,极度烦躁地板起面孔。这时阿费得意地哈哈大笑,问他感觉如何。约塞连问他为什么没有进监狱,阿费显得很是糊涂。约塞连闭上眼睛,要逼他走。等他再睁开眼睛时,阿费已经走了,而牧师又坐在那里了。约塞连见牧师快活地咧嘴笑着,不由得笑出声来,便问牧师到底为什么这么高兴。

“我为你高兴呀,”牧师激动、坦率而快乐地回答道,“我在大队司令部里听说你受了重伤,又听说如果你活下来,就送你回国。科恩中校说,你的情况很危急,不过我刚才从一位医生那儿得知,你的伤其实非常轻微,大概一两天之内就可以出院。你没有任何危险。伤势根本不严重。”

听了牧师带来的消息,约塞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

“是啊,”牧师说着,两片红晕悄悄爬上他的面颊,显得顽皮而快乐,“是啊,那太好了。”

约塞连想起第一次与牧师谈话的情景,不觉笑了起来。“你看,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医院,现在我又在医院了。最近我就见过你一次,也是在医院里。你都去哪儿了?”

牧师耸了耸肩。“我一直在祷告,”他坦白道,“我尽可能待在帐篷里。惠特科姆中士每次离开这个地区,我都要祷告,这样他就抓不住我了。”

“这样做有用处吗?”

“可以让我忘记烦恼,”牧师又耸耸肩回答道,“再说,我也有事可干了。”

“噢,这很不错。嗯,不是吗?”

“是的,”牧师热烈赞同道,好像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是的,我想这确实不错。”他冲动地将身体倾向约塞连,显出笨拙的关切,“约塞连,你住院期间,我可以为你帮点什么忙呢?需要我带什么东西来吗?”

约塞连快活地取笑他:“比如玩具、糖果或者口香糖?”

牧师又红了脸,不自然地咧嘴笑笑,然后变得十分恭敬。“也许像书,或者别的什么。我希望真能做点什么让你高兴。你知道,约塞连,我们都特别为你感到骄傲。”

“骄傲?”

“是的,当然。你冒着生命危险阻止了那个纳粹刺客。这是非常高尚的行为。”

“什么纳粹刺客?”

“就是来这里暗杀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那个。是你救了他们。你在楼厅上跟他格斗,差点被他刺死了。你能活下来真是幸运。”

约塞连弄明白以后,不由得冷笑起来。“那不是什么纳粹刺客。”

“肯定是。科恩中校说是。”

“那是内特利的女朋友。她在追踪我,不是要刺杀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自从那天我把内特利的死讯透露给她,她就老想杀我。”

“可这怎么可能?”牧师脸色发青地反驳道,显得又生气又迷惑,“他逃走时,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都看见的。官方报告说,你拦住了一个来暗杀他们的纳粹刺客。”

“别相信官方报告,”约塞连生硬地提醒他,“那是交易的一部分。”

“什么交易?”

“我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做的交易。如果我逢人就讲他们的好话,并且绝不对任何人批评他们迫使其他官兵飞更多的任务,他们就把我当成大英雄送回国。”

牧师惊恐至极,差点从椅子里跳起来。他毛发倒竖,一脸好斗的惊慌。“这太可怕了!这是一桩可耻的丑恶交易,不是吗?”

“令人作呕。”约塞连回答道,木然地盯着天花板,只让后脑勺靠在枕头上,“我想我们都同意用‘令人作呕’来形容。”

“那你怎么会接受呢?”

“要么接受,要么上军事法庭,牧师。”

“噢,”牧师用手背捂着嘴,懊悔不已地叫道,他不安地坐回椅子上,“我真不该说那番话。”

“他们会把我关进监狱,跟一帮罪犯在一起。”

“当然。那么,只要你认为正确,就应当做。”牧师自顾自地点点头,好像就此解决了争论,随后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别担心,”过了一会儿,约塞连悲伤地笑笑说,“我不会这么做。”

“但你必须做,”牧师关切地倾过身来,坚持道,“真的,你必须做。我没有权利影响你。我真的没有权利说三道四。”

“你没有影响我。”约塞连吃力地翻过身去,侧躺着,然后严肃地冷笑一声,摇了摇头,“主啊,牧师!你认为那是一桩罪吗?救卡思卡特上校的命!就是这桩罪行,我不想让它出现在我的档案里。”

牧师谨慎地回到主题上来。“你还能怎么办呢?你不能让他们把你关进监狱。”

“我要飞更多任务。或者我也许真的会临阵脱逃,让他们抓我。他们大概会的。”

“而他们就会把你关进监狱。你不想进监狱的。”

“那么我想,我只得不停地飞任务,直到战争结束。我们总得有人活下去。”

“可你也许会送命。”

“那么我想,我不再飞任何任务了吧。”

“你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你会让他们送你回国吗?”

“我不知道。外面热吗?这里非常暖和。”

“外面很冷。”牧师说。

“你知道,”约塞连回忆道,“出了一件非常古怪的事——也许是我做梦吧。我觉得刚才来过一个陌生人,对我说他抓住了我的伙伴。不知道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我觉得不是,”牧师告诉他,“我上次来的时候,你就给我讲过那个人了。”

“那他就真的说过这话了。‘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他说,‘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凶恶的样子。不知道谁是我的伙伴。”

“我愿意这样想:我是你的伙伴。约塞连,”牧师谦恭诚恳地说,“他们肯定是抓住我了。他们记下了我的号码,一直在监视我,而且他们要我去哪里,我就得去哪里。他们审问我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不,我看他说的不是你,”约塞连判定,“我认为应该是内特利或者邓巴这种人。嗯,或者死在战争中的什么人,比如克莱文杰、奥尔、多布斯、小桑普森和麦克沃特。”约塞连突然惊骇地长吸一口气,摇摇头。“我才明白,”他叫道,“他们夺走了我所有的伙伴,不是吗?剩下的只有我和饿鬼乔了。”他看见牧师的脸色变得煞白,不由得恐惧起来。“牧师,怎么了?”

“饿鬼乔死了。”

“上帝啊,不!执行任务时吗?”

“他睡觉时死在梦中。他们发现他脸上趴了一只猫。”

“可怜的杂种,”约塞连说着哭了起来,侧过头去把眼泪藏在肩窝里。牧师没有道别就走了。约塞连吃了点东西睡着了。夜里,一只手把他摇醒。他睁开眼睛,见一个瘦削、猥琐的男人穿着病员的浴袍和睡裤,下流地假笑着看着他,嘲弄道:

“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

约塞连慌张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有些惊慌地追问道。

“你会明白的,老弟。你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