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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哈弗迈耶 · 2

[美]约瑟夫·海勒2020年03月0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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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约塞连所在的大队却毫无热情。约塞连所在的大队里,只有越来越多的士兵和军官一天数次郑重地去找陶塞军士,询问遣送他们回家的命令是否已经下达。他们都已完成了五十次飞行任务。跟约塞连刚进医院的时候相比,他们现在人数更多了,可是仍然在等待。他们心急如焚、坐卧不宁。他们形容举止十分怪诞,就像萧条期间无用的年轻人。他们侧着身子行走,跟螃蟹一样。他们在等待遣送他们安全回家的命令从设在意大利的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批复下达,他们等待着,无事可做,唯有心急如焚、坐卧不宁,一天数次郑重地去找陶塞军士,询问遣送他们安全回家的命令是否已经下达。

他们处在一场赛跑之中,对此谁都清楚,因为他们从惨痛的经历中深知,卡思卡特上校随时会再度增加飞行次数。他们除了等待,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唯独饿鬼乔每次完成飞行任务后,都有更好的事可做。他在噩梦里尖叫,还跟赫普尔的猫打拳,多次得胜。美军慰问协会剧团每次来演出,他都带着相机坐在前排,总想拍到那个黄头发歌手的裙底风光,她一对大波罩在亮片裙装里,仿佛随时会迸突而出。那些照片从没见冲印出来。

卡吉尔上校是佩克姆将军的难题排解员,一个强势、面色红润的男人。战前他曾是一名机警、强有力、敢作敢为的营销经理。他是个非常厉害的营销经理。卡吉尔上校是个如此可怕的营销经理,那些为了税务目的而急于造成亏损的公司争相聘用他。整个文明世界,从炮台公园到富尔顿大街,谁都知道他是能实现快速税务注销的可靠人选。他的身价很高,因为失败常常并不容易造成。他必须从上层开始,再一路往下活动,所以有了华盛顿那些同情他的朋友。亏钱绝不是件简单的事,它需要几个月的艰苦努力和仔细的计划。一个人错放、打乱、误算、忽略了每件事情,并开启了所有漏洞,而就在他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政府却给了他一片湖泊、一座森林或一块油田,把一切都毁了。即使存在这类障碍,人们还是相信卡吉尔上校能将最繁荣的企业经营成一片白地。他是靠自己力量起家的人,他的缺乏成功可没有托任何人的福。

“弟兄们,”卡吉尔上校在约塞连的中队发话了,他仔细权衡着每一处停顿,“你们是美国军官。世界上没有另一支军队的军官能做这样的宣言。好好想想吧。”

奈特中士考虑了一番,然后礼貌地告诉卡吉尔上校,他其实是在给士兵们训话,而军官们却正在中队驻地另一侧等候呢。卡吉尔上校爽快地谢了他,洋溢着一脸的志得意满,大步从士兵中穿越过去。他十分自豪地注意到,服役二十九个月并没有钝化他不称职的天才。

“弟兄们,”他开始向军官们讲话,仔细权衡着每一处停顿,“你们是美国军官。世界上没有另一支军队的军官能做这样的宣言。好好想想吧。”他停顿片刻,让他们好好想想。“这些人是你们的客人!”他突然高声叫道,“他们赶了三千多英里路来慰问你们。如果没人愿意去看他们演出,他们会是什么感受?他们的士气又会怎样?听着,弟兄们,你们去不去跟我无关。但是今天想给你们拉手风琴的那个姑娘,已经到了做母亲的年龄。如果你们自己的母亲赶了三千多英里的路,去给一些并不想看她演出的部队拉手风琴,你们会作何感想?那位已经到了做母亲年龄的手风琴手,她的孩子长大后得知这样的情况,他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我们都很清楚问题的答案。嗬,弟兄们,别误解我的意思,这完全是自愿的,当然了。我这个上校是天底下最不愿意命令你们去看美军慰问协会剧团的演出并玩得高兴的,但是我要求你们每一个没有病得要住院的人立刻去看他们的演出并玩得高兴,这是命令!”

约塞连确实感觉难受得很,差不多还得回去住医院;又完成三次作战任务以后,丹尼卡医生还是摇晃着他那愁苦的脑袋,拒绝让他停飞,于是约塞连越发感觉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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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才苦恼?”丹尼卡医生伤心地斥责他,“那我呢?我学医的时候只挣一丁点钱,一干就是八年。这以后,我自己开了诊所,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直到业务慢慢好起来,够我将就付掉花销。然后,诊所终于刚开始看得见盈利,他们却把我征了兵。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丹尼卡医生是约塞连的朋友,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几乎不会帮约塞连任何忙。约塞连非常专注地听丹尼卡医生讲飞行大队的卡思卡特上校——他想提升将军;又讲起飞行联队的德里德尔将军和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还讲到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的所有其他将军——他们坚持只要飞满四十次,就算完成了服役期的任务。

“你为什么不面带微笑,充分把握这个机会呢?”他郁闷地劝慰约塞连,“学学哈弗迈耶吧。”

约塞连听了建议,不觉毛骨悚然。哈弗迈耶是领队轰炸员,每次向目标靠近时,从不做规避动作,结果大大增加了同一编队所有飞行人员所面临的危险。

“哈弗迈耶,你他妈的怎么总不做规避动作?”任务结束后,他们愤怒地质问他。

“嘿,你们这帮家伙不要缠着哈弗迈耶上尉,”卡思卡特上校命令道,“他是我们这儿最出色的轰炸员。”

哈弗迈耶咧嘴一笑,点点头,然后试图解释每天晚上在自己的帐篷里,他是如何用猎刀将子弹改制成达姆弹,再把它们射向那些田鼠的。哈弗迈耶确实是他们中间最出色的轰炸手,但是从识别点到目标他总是一路直线平飞,甚至还远远飞越目标,直到他看见下落的炸弹着地爆炸,一团橘黄色火光猛地迸射开来,在滚滚烟幕下面闪耀,而炸得粉碎的瓦砾,翻卷成灰黑杂糅的巨浪,狂野地涌向空中。哈弗迈耶透过有机玻璃机头,饶有兴致地目送炸弹一路落下去,而让六架飞机上的血肉之躯一动不动,整个成为一打就中的活靶子,就这样给了下面的德国炮兵充裕的时间来调整准具,瞄准目标,再扣动扳机,或拉动火绳,或揿下按钮,或者他们想要杀掉不相识的人的时候所启动的管他娘的什么东西。

哈弗迈耶是一名领队轰炸员,从来不曾失手。约塞连也是领队轰炸员,却被降了级,因为他再也不在乎是不是命中了目标。他早已拿定主意,要活得长久,不行就死在求生的努力之中,于是他每次上天的唯一任务就是活着下来。

弟兄们很喜欢跟在约塞连后面飞行,他常常从各个方向、各个高度横冲直撞来到目标上空,攀升、俯冲、横滚、翻转,大起大落,又猛又急,弄得其他五架飞机的飞行员只得竭尽全力与他保持队形,随后平飞不过两三秒钟,刚够丢下炸弹,就再一次猛地爬升,引擎震耳欲聋地轰鸣,然后迂回穿行于那片下流的高炮弹幕之中,扭着机身狂暴地划过长空,于是六架飞机很快在天空抛散得到处都是,就似向上帝的祷告,每一架都成了德国战斗机的活靶子。而对约塞连来说,这倒没什么不好,因为他周围再没有了德国战斗机,而他也不想有什么飞机在自己的近处爆炸。只有等所有的狂飙战斗机都被远远甩在了后面,约塞连这才疲倦地把防弹头盔掀起,推到大汗淋漓的脑袋后面,不再对掌控操纵器的麦克沃特咆哮着发指令。在那样一个时刻,麦克沃特最想知道的就是炸弹落到了哪里。

“炸弹舱空了。”尾舱的奈特中士通告。

“炸到桥了吗?”麦克沃特问。

“我看不见,长官,我在这后头颠得厉害,看不见。这会儿下面全是烟雾,我没法看见。”

“嘿,阿费,炸弹击中目标了吗?”

“什么目标?”坐在机头约塞连旁边的阿德瓦克上尉,一个爱抽烟斗的胖子,是约塞连的领航员,他从面前乱七八糟一堆自绘地图中抬起头来说,“我认为我们还没有到达目标呢。对吧?”

“约塞连,炸弹击中目标了吗?”

“什么炸弹?”约塞连回答道,他先前只是一心关注高射炮火。

“哦,好吧,”麦克沃特嘘了一声,“无所谓吧。”

约塞连毫不在乎自己是否击中目标,只要哈弗迈耶或其他哪个领队轰炸员击中,他们因此不用回去再轰炸就行。时常有人对哈弗迈耶特恼火,只想狠狠揍他一拳。

“我说过,你们这帮家伙不要缠着哈弗迈耶上尉,”卡思卡特上校生气地警告他们,“我说过,他是我们这儿最出色的轰炸员,还要再说吗?”

对于上校的干预,哈弗迈耶报以咧嘴一笑,又往嘴里塞了块花生糖,脸上凸起一块。

哈弗迈耶晚上打起田鼠来已经非常熟练了,用的是从约塞连帐篷里那个死人那儿偷来的手枪。他用一块糖作诱饵,然后在黑暗中仔细看着,坐等田鼠来啃糖块。他用一根指头钩住绳圈,绳子从他的蚊帐架一直拉到头上那只玻璃灯泡的悬链上。绳子绷得很紧,就像班卓琴的弦,轻轻一拉,电灯便吧嗒一声亮了,炫目的光亮照得浑身哆嗦的猎物眼前一花。哈弗迈耶看着这极小的哺乳动物给吓得动都不敢动,骨碌碌转动着惊恐的眼睛,紧张万分地搜寻来犯之敌,每次都会得意得大笑不止。哈弗迈耶等到那双眼睛与自己的目光相交时,纵声大笑,同时扣动扳机,一声回荡的巨响,那恶心的毛茸茸的躯体被击得粉碎,下雨般溅得帐篷里到处都是,胆怯的灵魂被遣送去了它的创造者那里。

一天深夜,哈弗迈耶朝一只田鼠开了一枪,惹得饿鬼乔赤着脚朝他猛冲过来。他冲下壕沟一侧,又冲上另一侧,还扯着尖嗓子破口谩骂,把一支.45口径手枪里的子弹全都射进了哈弗迈耶的帐篷,然后突然消失在一条狭长的壕沟中。这些壕沟,在米洛·明德宾德炸了中队驻地的次日上午,魔术般一下子出现在每一顶帐篷的旁边。那是博洛尼亚大围攻期间的一天拂晓前,死人们整夜沉默无语,就像活着的幽灵。饿鬼乔因为焦虑而半疯半癫,因为他又一次完成了飞行任务,没有安排再飞。等他们从狭壕阴湿的沟底把饿鬼乔捞上来时,他正语无伦次地说着胡话,嘴里嘟哝着蛇、老鼠、蜘蛛什么的。他们打着探照灯往下照,想弄个明白。壕沟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几英寸深的污浊雨水。

“瞧见了吧?”哈弗迈耶高声叫道,“我跟你们说过,我跟你们说过他疯了,不是吗?”